拉了豆角和黄瓜秧后，菜园里的地就闲了下来。队里安排一些妇女从各家各户的茅坑中，挑来一担担大粪泼在上面。等粪便干透了，几个菜地老头便将那地一锹锹翻起，再一锄锄刨碎、整平，最后整成一行行六七十厘米宽的菜垄。这个时候已到立秋，俗话说“头伏萝卜二伏蒜，三伏里头种白菜”，已整好的地就是用来栽白菜的。

  提前育好的白菜秧被小铲子一颗颗带土从菜畦里挖出来，放进箩筐里，再提到整好的地里。然后，在菜垄两侧的斜坡面偏上的地方，用铲子每隔30多厘米挖个小坑，将白菜秧放进去埋好。

  菜垄上栽好了白菜秧，便开始一垄垄浇水。水在两条菜垄中间的沟中向前流动，像一条游动的蛇，前头的水和松软的田土接触后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气泡，顶着漂浮起来的泡沫慢慢向前，直到淹没菜根后再改浇下一垄。头一天浇过后，第二天还要再补浇两次，这样菜苗才容易成活。

  虽说立了秋，但天还是很热。白菜秧细嫩的叶刚栽时还鲜绿挺拔，太阳一晒，一个个便焉焉地趴在田垄上。有的只在清早时还能强努着直立起来，一到中午便又垂头丧气趴下了，有的就再也直不起来。不过没关系，白菜栽根，青菜栽心，只要根活了就行。

  刚刚泛过苗的菜秧并不好看，甚至很凄惨，没有一片叶子是完整的。有的叶子被太阳晒得焦干，只剩下孤零零直立的叶梗。

  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的叶子很快又长了出来，而且新叶子比它们的前辈更阔、更绿、更有力。叶片边缘有着扎手的小刺，叶面上还有密密的绒毛。它们不再是向上直立着生长，而像伸开的臂膀，一片一片围成圆形向外伸展。

  慢慢地，相邻白菜的叶子便手拉着手、肩并着肩了，田垄间几乎没有了插脚的地方，整个菜园子里墨绿一片，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绿油油的光。

  菜园里的老头一边浇着水，一边挑来存放在菜园边池里的大粪，水冲着它们流到菜的根部。“萝卜白菜葱，全凭大粪攻”，喝饱了大粪，那白菜便长得越发起劲。

  白菜长够了叶子，再长出新叶时就不像以前那样四散开来，而是在中间抱成一个虚团。虚团着的叶子越长越高，越大越圆，团里面不断新生出的叶子也蜷着，向上顶着抱着的叶子生长，越顶越紧，抱着的团便越来越瓷实。先前伸展长着的叶片也慢慢起身收拢过来，一起向着中间靠拢抱紧。菜园里的老头也不闲着，把白菜边上没有卷起的菜叶贴着中间拢起，用稻草搓成的绳将它们一颗颗捆起来。这时，再看那一颗颗挺立的大白菜，个个精神抖擞。

  秋去冬来，当夜晚的露凝结成厚厚的霜凌，白花花撒满了菜园子。当大地开始结出薄薄的冰层，走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声音的时候，白菜也就成熟了。只有这个时候的白菜，吸纳了天地间的精华之气，浸透了菜农的心血和汗水，才最甘美脆嫩，做出的菜才最有味道。

  生产队开始分白菜，菜园里一个管事的老头手拿一个脏兮兮的本子，上面记着生产队里所有的家户和人口数。园子里放着一个大台秤，台秤上放着一个大筐子，筐子里码着一颗颗大白菜。老头弯着腰，使劲睁着眼盯着秤上的刻度，用黢黑粗糙干裂的手指拨动着游砣定好数量，嘴里念叨着添颗、去颗，然后说“好了”。两个年轻的劳力便两手使劲，抬着筐子在远处的地上将白菜倒成一堆，拿出老头给的写好名字的小木棍插在一旁。

  菜园里热闹起来，各家各户推着车子、挑着担子，有大人有小孩，说说笑笑寻找着小木棍上自家的名字。装车、装筐，欢天喜地拉着、挑着回家储存起来，这可是要吃一冬一春的。

  有了白菜，冬天里的生活就香甜了。

  取颗白菜，剥去外面草绳捆着的枯黄菜叶，丟到猪圈里。再剥去外面一层层的青帮放在一边，露出里面白嫩嫩的菜心。将菜心剁碎，加少许盐和香油，撒上蒜粒，淋上香醋，无论拌面条、喝糊涂，怎么吃都吃不够。

  葱、姜、蒜、干辣椒用油炝锅，放进切成丝的白菜帮，沿铛边淋入香醋翻炒，一股浓烈的鲜香扑鼻而来，那味道不知让多少人垂涎。

  摘下青菜帮上的叶子，用手撕开，将菜帮用刀拍几下，斜刀切块。铛里放油，还是葱、姜、蒜、辣椒炝锅，舀一勺西瓜酱爆香，加入菜帮翻炒断生后，放进手撕的菜叶同炒。加水淹没菜，抓一把红薯粉条进去同炖，盖上锅盖焖十几分钟。粉条吸足了汤汁，便变得滑溜、劲道和透明，一铛香喷喷的白菜炖粉条就做好了。大大的粗瓷碗里盛上半碗焖饭，再加半碗冒顶的烩菜。几个人蹲在落光了叶子的大柳树下，尽管天气很冷，个个仍然是吃得鼻尖冒汗。冬天，仿佛温暖了起来。

  无论如何，白菜依然是餐桌上的一道美味。不管是在街旁简陋的小店，还是在热闹市镇豪华气派的大酒楼，在满桌的各种冷拼热炒中，一道五花肉白菜炖粉条，一定会被吃得汤净汁光。

  一晃，几十年过去。冬天里，每每看到街上菜农拉着一车车白菜沿街叫卖，我就会嗅到白菜的清香，想起当年菜园里辛勤劳作的老人，想起种菜的艰苦和不易，就会买几颗。

  看到有些人很挑剔，买白菜时说这不能吃那不能吃，将菜剥得只剩一点。过了秤又想少付钱，最后还要将菜叶捡走，说捡回去喂兔子，天知道是真是假，菜农满脸无奈。

  时间长了，菜农也会主动剥去外面的青帮，留下白白净净的菜。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对他们说别剥了，怪可惜的，外面的青帮炖肉是最好吃的。他们继续剥掉菜叶，说他们现在也不吃，都是当垃圾扔掉。我也会看到他们脸上流露出感激之情，把秤提得高高的。

  我算了一笔帐，上世纪生产队时期，一个壮劳力劳动一天可得一个劳动日，一个劳动日不到一元钱。那时，为了多储些越冬的菜，家家都会多买些，而那时每公斤带绳捆着的毛菜就要卖两角，干一天活才只够买一些白菜。现在，工资都翻了多少倍，净白菜的价格也才一元多，还是被人挑来拣去。菜农确实太辛苦了，这样下来一季才能挣几个钱？

  我的心沉沉的，他们却在为能将白菜贱卖出去和我的一点怜悯之心而充满感激。相比那些刻薄的小市民，菜农那诚实和善待的心，永远让我敬仰。

  这个冬天，依然充满白菜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