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儿”,是一句家乡土话,其实是“住”的转音,意思相当于英语的“Stop”。
影视导演们是在片场对演员喊“Stop”,我大爷爷却是躺在里间的床上对我们喊“转儿”。这个“我们”包括我们三个七八岁的小弟兄,还有街坊上一些十几岁的叔叔、哥哥,人数时多时少,我们围坐在外间的方桌旁边,在油灯下劈劈啪啪打算盘,练习大爷爷出的珠算题。
大爷爷特别重视打算盘,那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
大爷爷是个传奇人物。他的父亲四十岁左右就去世了,他们五男二女姐弟七个跟着母亲艰难度日,大爷爷那年才十五岁,五爷爷才出生七十天。大爷爷毅然从私塾辍学,到亲戚家的商号里当了学徒,肩负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当学徒,对大爷爷而言不仅仅是打工,而是另一种学习。他学读书识字,学打算盘记账,学经商知识,学成了经商之技后自立门户,兴起了小康之家。所以他特别重视教育子弟读书识字打算盘,他的弟弟、子侄和孙辈十几个人都是他开的蒙,我四岁就跟着他学认字了。
大爷爷脾气暴躁,那是个性使然。他对后辈的教育很严厉,不仅仅是出于个性,也是责任感使然。他的嫡孙女、我的大姐刚学打算盘的时候,某次背除法口诀:“二一添作五,逢二进二……”爷爷吼一声:“啥?”大姐继续说:“逢二进二。”“啥?”“逢二进二”。三声质问,一句比一句更严厉,三声回答,声声透着自信。大姐的第三声回答刚刚出口,大爷爷的竹烟袋锅子已经抡在大姐的头上。就在烟袋锅子落在头上的同时,大姐说出了“逢二进一”。大姐今年七十五岁了,也到了容易怀旧的年纪。我们每聚在一起,话题常常集中在我们家族的两个传奇人物——曾祖母和大爷爷身上,大姐也常常会讲起这个故事。她说,那一幕,她至今不忘,除法口诀也至今未忘。
在这样严厉的爷爷的口中,那沉闷的一声“转儿”,自然会令我们心悸。
我们学习打算盘的时候,大爷爷已经七十多岁了,体力已然衰退,而且堂屋里座位有限,他就躺在里间的床上。其实他也用不着坐在我们跟前,他躺在里间的床上实行“声控”教学就足够了。
大爷爷让我们做练习题采取两种形式。一是出一道题让我们共同做,各做各的,做完以后各人报出自己的答案,凡做错了的要重做,还要念出口诀,一旦口诀念错,大爷爷就会在里间喊一声“转儿”。二是单个教练,每人一道题,要念出口诀,他一旦听出谁念错了口诀,就会喊一声“转儿”,出错者就得重做了。我们常常惊异他是怎么知道我们出了错的。想来,他的心中必定有一个算盘在,就像象棋大师与人下盲棋一样,胸有全局,何必要看?
那时候正是生活困难时期,星期天、假日里和下午放学以后,跟着大爷爷挖野菜是我们的必修课。这时候,田野里处处都是我们的课堂,大爷爷对我们的教育大部分是在田野里完成的。他讲古人囊萤映雪、凿壁偷光、悬梁刺股的故事,讲“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道理,讲关于丹河、关于长平之战的历史人文典故。最有趣是教我们认字了。“家有三个‘人’,天天有人寻。脸上画一道,立刻不见‘人’”,那是要在三个“人”字上各加一画,使其变成另一个字;“家有七个‘大’,生来会说话,脸上画一道,立刻不见‘大’”,那是要在七个“大”字上各加一画,使其变成另一个字。他也给我们出口算题:“一千零零一根针,仨半老婆分。只许分停当,不许撇断针。”算这道题需要小数概念,对没有小数概念的我们是很难计算的。“村头一个潭,也有蛤蟆也有蟾,数头三千六,数腿一万三。”蛤蟆是四条腿,蟾是三条腿,这是一个鸡兔并笼问题。
有时候,大爷爷会让我们在树下休息一会儿,所谓休息,其实是换了一种上课的方式——在地上画一个算盘,捡一些树枝、草棍当算盘子儿,让我们“打”算盘。
大爷爷的珠算教育,让我们受益无穷。他的四个嫡孙,一个是大学教授,两个是具有会计资格的农民,至今仍在私营企业做财务工作。另一个虽然是在党政部门工作,他十四岁参加工作当营业员却是得益于八岁以前打下的珠算功底。我的伯父、父亲的口算功夫也让我目瞪口呆。而我,在书荒年代也曾苦练过“左右开弓”打算盘的功夫,不过后来阴差阳错学了文科。
大爷爷的珠算教育,使我对算盘有了难以言传的感情。二十多年前往市里搬家的时候,我带来了那个我明知根本用不着的算盘,木料全是楠木的,轴是牛角的,沉甸甸的,只是四角镶的铜片已然脱落,难以保持准确的矩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