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所有的人一样,我也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哇哇地来到这个人世上的。听母亲说,我出生的头几天里拒绝吃奶,一直不停地哭闹,她跟父亲觉得我是病了,十分心疼我,就几次抱我到镇上的卫生院给我看病,去深山里的圆融寺跪拜菩萨,还将一张写了“天皇皇,地皇皇……”的黄表纸半夜里贴在一棵神树上。母亲还对我说,我身上像是带了很大的冤仇,一岁半以前,就没见我笑过。
我慢慢学会走路的时候,便开始看乡村的房屋,看土街边双爪挠食的鸡和老墙根那条闲散的白狗,看树,世界在我的眼里,处处显现出很多的新鲜。只是那时候农村时兴吃大锅饭,每当饭钟一响,村里男女老少几百人便会围挤着一口冒热气的大铁锅等饭。往往这时,不少大人们就会拿竹筷子不停地敲碗,因饭碗有瓦的瓷的、铁的木的,只觉得那丁丁咣咣的声音在亮光光的太阳下十分地热闹。而众人埋头吃饭的声音确是怕人的,呼隆隆发大水一般,不一会儿,我会看见很多个小孩子跑过去舔碗。我三岁那年也有了饭量,一顿能吃多半个蒸馍,但平时的生活里没有,我只能整日地喝些稀汤,就喝成了水肚,看样子圆鼓鼓的,嘴却一直在喊饥。那年春上,奶奶不忍心看着我挨饿,便把半缸的干柿子皮炒了,用小石磨拐了半斗炒面,先盛上一碗,加些拔牙根儿凉水搅和了让我吃,我吃了感觉这炒面是那样的香甜,吃完了还想吃,奶奶就又给我和了一碗。多日来积攒的大饥确实给止住了。谁知第二天里,我急于去茅房,去到后无论怎样努劲,却不能屙出屎来,憋得我实在太难受了,就哇地大哭起来。奶奶听见了我的哭声,赶紧跑了过来,弄清缘由后,立马让我跪趴在地上,撅起屁股,她就用一根竹筷子又是掏又是拨的,扯急了半天,终于使我卸下了饥饿之外的另一种苦痛。从那天起,我仍多次地想到过炒面,又一次次地害怕炒面,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样过。
一个夏夜,我和家人在门口的大青石上乘凉。白花花的月光下,我对母亲说:“我想做一个每天都能吃饱饭的人,可我一直没有吃饱过,我不想再受这个罪了,也不想长大。你们起初要了我,不如不要我,能不能把我送回到原先我来的那个地方?”母亲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猛地一下把我搂在怀里,几颗热泪吧嗒嗒滴在了我的脸上,我跟着母亲也哭了。我听说过,母亲是出生在城西竹园边一个很穷的农家,小时候由于吃不上饭,6岁时便被家人送给了邻村的一个富户,直到解放后分了土地才又回到了自己家。母亲没上过一天学,只在村里的队部参加过十几个晚上的扫盲班,基本上不识字,可母亲记忆力很好,她能够看懂家乡的怀剧和豫剧,能记住其中的一些唱词,也十分熟悉世上的情理。此时,母亲一边用手为我抹泪一边说:“娃儿啊,你不要只看见眼前这点苦,要看得远一些,大难之后有大福,人这一生呢,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要是立了志气,一辈子能干成好多大事哩。再说了,早些年共产党一分钱不要能给咱无权无势的穷人分土地,还会让咱们一直吃不饱?我想过了,老百姓早晚会有大米白面敞开吃,咋吃也吃不完的那一天。”徐徐的夜风吹拂着我的身子,送过来一些青草和树叶的气息,我枕着母亲的胳膊,望着天幕上那颗闪闪发光的织女星,牢牢地记住了母亲说的这番话。那一夜,我仿若闻到了大米饭、捞面条和白蒸馍的香气,静静地进入了中原大地上那个遥远的而又无比凄清的梦乡。
后来,我在村里逐渐学会了推磨和拾粪、学会了搓草绳,可时间长了,我又觉得这些活计太简单,就不愿再干这些活儿,却偏偏爱上了家里早已废弃的那座两层土楼。据说,这土楼是我老爷早年开车马店盖的,主要是招待那些赶着大车去山西晋城拉煤路过的客人跟那些骡马。这些赶大车拉煤的人大部分都是怀庆府人,而怀庆府距山西晋城有二三百里地,赶车人起早搭晚来回一趟需要五六天时间,回来时车子重,一路上需拉紧着闸箍下山,路过我们村时,天色就很晚了,大车的辕杆上已亮了马灯,一路上人困马乏,很需要在我老爷开的车马店歇上一夜。那时的乡村客栈不预备铺盖,只在土楼的楼板上铺一层干谷秆,赶车人盖了自己带的羊皮大袄便可睡觉。楼下的房间立有几行木板子条桌,是开饭铺用的,却基本上并不做饭,缘由是从沁河南边来的赶车人都带有一个干粮布袋,只需将风干几天的馍馍切成片儿,放入大碗,然后从老锅里舀一勺漂了油腥的热汤加进去,泡一会儿热腾腾地即可食用,板桌上还时常摆有半瓦盆辣椒面,也是随吃随放。只要大雪没有封山、店里有客,夜间还需两三回绞动辘轳,为几十头入驻的牲畜提供拌水。而所有这些服务全部都是免费的,唯一所图的,就是入店的牲畜和赶车人一夜里留下的粪便。因为那时我老爷置有18亩地,他每年种庄稼都需要很多的肥料。由于我老爷平时对客人们和气宽厚,淡泊钱财,一时间店里的场院便挤满了南来北往的马车,整日里人喊马叫的,生意十分兴隆。再加上赶车的人口口相传,越传越远,临着路边的这座乡村土楼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仁义楼。可是今天,这座土楼昔日的繁荣景象早已不见了,再也无人走近它。楼内的梁檩间结了蛛网,房顶上一丛一丛地生出了瓦松,后面拴马的场院就成了一个空荡荡的园子,地面上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和杂树,只有西墙边那棵千年老槐还原地站立着,像默默回忆老土楼早年那段显赫的历史……
春天里,土楼的后园也会开满各色草花,引来了好多的蜂蝶,井台畔那几棵苦李树上,常常就蹦跳了好多只很好看的小鸟,唧唧啾啾地鸣叫,它们也会飞落到花树边那些老旧的石马槽上嬉戏,不时地啄饮蓄于马槽里的雨水。我不知道这种鸟儿从哪里飞来,也不知道它们平时吃些什么、在哪儿居住,但从它们婉转欢快的叫声中,我能体会到它们春天里愉悦而自由的心情。这使我更加不满眼下日子里的饥饿,自责一米多高的身子,吃不上饱饭,这样晴暖的天气里,也唱不出一句响亮的歌来。
我不想跟着村里那群小孩去舔大人们的饭碗,也不想再搓草绳。一日里忽发奇想,便跑到场地抱了柴草,一个人偷偷地搬到了那座废弃的土楼上去住。我是想从此藏起来,让饥饿找不到我、让时间找不到我、让大人们也找不到我。那些天里,我实在太饿的时候吃过野菜,吃过苦毛桃和葡萄树的叶子,不太饿的时候就学习鸟叫,还悄悄地在草花边和苦李树上,用泥巴为蜜蜂、小鸟搭建了好多个挡风避雨的小房子。我是从心里不愿意让它们走,我想跟它们永远在一起玩儿,在土楼里过成一个家。好在这座土楼虽老,却并不漏雨,夏天的夜里,一阵瓢泼大雨过后,月亮又会从厚厚的阴云里钻出来,像小船儿一样在天上行走,很亮很亮的,深夜里却没有一个人观看。这个时候乡村是睡得最香的,尤其是那些大人们,他们白天在山上背矿石,在土炉里炼铁,听说他们拉不动风箱时就往轴杆上膏些稀屎,继续地拉继续地炼,这时他们也一定是很累很累的了。我静静地趴在土楼的南窗台上,看见雨后的园子里,一簇簇树叶子水花花的,折射出一团团月亮的白光,风儿送来了远处的蛙鸣,还有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这时我就没有一点儿睡意,内心像一汪清水。
有些时候,我也会在夜间站到稍远的地方打量这座土楼,就发现这土楼很高、很威严,黑魆魆地堵住了半边天空,像是一个古庙,但我却没有觉得有过一次害怕。天有下雨的时候,也有下雪的时候,当年开车马店的老爷早已不在了,而我却偏爱在他的土楼里居住,像是接受着神的庇护。一天夜里,我还做过一个梦,梦见我老爷牵着我的小手,去看他那18亩地,此时满地的麦子都黄稍了,风儿一吹,麦子一浪一浪地起伏荡漾,像一大片水域。在田边的一条土塄上,老爷对我说:“土地是树的根,也是人的根,无论哪朝哪代,无论谁人本事再大,离开了土地谁也活不成。对人来说,吃饭可是件天大的事哩。”那夜梦醒后,我静静地想,我的这个白了须发的老爷,他一定也是忍受过无数次的饥饿。
从5岁起,我一共在乡村的土楼上住过10年。窗口风月,后园虫声,面壁沉思,孤灯难眠,我在不断的饥饿中尝尽了成长的苦痛。然而,记忆中的那座高高的土楼,它毕竟为我的童年挡过风、遮过羞,还让我过早地想到过人生方面的许多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它该是我生命之魂的一件极为华贵的衣裳!
(本版照片均采自本报资料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