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祖父与我的故事里的怀川故事
一九五三年初春的一天中午,沁阳县城西南隅一个叫小位村的南街西头,一位七十五岁的老人,牵引着他五岁的孙子出了家门。老人头戴一顶农村人少见的宽边黑色礼帽,身穿一领挺括的青灰色棉袍,一根黑亮着漆色的文明棍,笃笃地敲击着黄土已经被踏得很是瓷实的村街大路。他已经老去的脚步中弥漫着春天已经到来的新鲜气息,点缀着小孙子细碎而欢快中脚步的天纯与幼稚。街坊邻里的问候,有问必答的回应。
“转转。”
“转转。”
他们“转转”中出了村子,走上了青砖拱券的凤水河桥,沿着通往玉带河的高路,一直向村子更南边的蟒河滩走去。老人的第三代后人中,大孙女、二孙女已经成人,三孙女、大孙子、二孙子也安分省心,学有小成,只是这个愚顽的小孙子他不放心,小小心里的所思所想,常常让本不该再去操心的祖父操心。那本《千家诗》,姐姐、哥哥们已经熟烂于心,可他这个小东西,教了他许多遍,五岁了仅仅是第一首《春日偶成》,也还是让他背诵得窟窟窿窿。老人在小孙子身上没有点滴私想,只有一个想法,既然他已经算是个人了,就该让他往人的那个地方去好好地成长。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
时人不知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老人一遍遍领读,小孙子心有旁骛的跟着学舌。这位老人是我的祖父和凤翔先生,那个刚满五岁的小孙子是我。少年偷闲里大许都是些童趣,五岁的我,那时口中应付着祖父的苦心,心里却过分在意着蟒河滩涂上扑楞楞飞起的鸟儿,草丛里把草棵儿弄得乱动的小爬虫。祖父失望地摇摇头,这位前清光绪三十二年的老秀才,或许在他充满希冀的心里,暗暗吐出几声枯黄的叹息。但是,祖父在教书育人上是极有耐心的,他一生做了近六十年的私塾先生,什么样的孩子他没有见过?祖父没有对我的心不在焉明确指责,而是变换了与我对话与交流的话题。
他提高嗓门清了清嗓子,以示我对他老人家的注意,然后很是优雅抬起手中的文明棍,朝北边空空地指了指,说:“你看那边远处是啥?”我的确一下子聚拢了思想的信马由缰,这样那样地看看,没有看出祖父指示我的是什么。祖父说:“再往远处看看,往最北边的天边看看。”我很努力向北看,向天边看,除了看到北方天边一溜黛色的青山,还是没有发现有什么能够引动我去看的东西。祖父把手中的文明棍又指向了南边,指的角度分明不是我们面前那条滔滔东流的蟒河,而是很远处也类似于天在边处的什么东西。我依然没有看到什么,除了南方天在边处的那道黄褐色的土岭。看着我空茫迷惑的童稚眼神,祖父说:“再仔细看看。”再仔细看看,我还是只看见那道黄褐色的土岭。祖父依然不对我的所见与否进行肯定与否定,把文明棍又往正西的方向捣了捣,说:“那边我们都看不见的西边,是王屋山。”我快嘴快舌地说:“是国王住的屋子里的山,国王屋子里咋会有山呢?”祖父会心地笑了,他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蝴蝶一样翩翩飞舞着融入我童趣鹅黄的兴致里。祖父和我一样很有兴趣地说:“国王的屋子大呗,国王的屋子不仅能装进大山,还能装进大河,山山水水,城市乡下,还有咱们的小位村,北边的太行山,南边的邙山土岭,都在国王的屋子里。”
我一下子来了兴趣,祖父一下子抓住了我到处游逛的思绪。我把我那时拳头大的脑袋高高地仰起来,看天一样看着祖父的脸,进而把注意力集中在祖父那部已经花白了的胡须上,因为那些胡须的深处,祖父有一张能够给我叙讲好听故事的嘴。直至今天,已经六十三岁了的我,在依然激动中写他与我的《怀川故事》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停下手指在键盘上的敲击,明知已经成为久远的往事,然而我还在仰视中寻觅那张给我讲了许多《怀川故事》的嘴——祖父一生里很耐心地向后人传达我们这一方土地里,先人们留下的很优秀的思维方式与行为方式的很好用的发声器官。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五岁时那一天祖父给我讲的这一个《怀川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这儿是一片烟波浩渺的大海。又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一声声巨响,天崩地裂。西边、北边从洪水中拱起了两架被大水洗成又绿又蓝的大山。西边的那架叫王屋山,北部的那架叫太行山。我指了指南边黄褐色的邙山问祖父:“它咋不绿也不蓝呢?”祖父煞有介事地说:“天地是准备生人的,不准备些能够种庄稼的黄土地,生出来的人往哪里种庄稼?天地是有大智慧的灵物,它们只能把人能够活下去的东西准备好了,才敢让人出生。人是目光短见的东西,只看到眼下,看不到长远。天地的耐心是可敬的,它们有耐心让人慢慢地把自己的目光看到远处、深处,看到原先看不到的地方。”我疑疑惑惑地说:“我能看到远处,能看到北边的山,想到西边的也是山,还有南边的岭。”我用小手指了指南边的土岭。祖父眼睛一亮,口气引导着我说:“那些山、岭的背后呢,你看到什么了?”“看不见了。”我把目光移向祖父的眼睛,又移向祖父的嘴巴,渴望知道那山、那岭背后还有些什么。
祖父没有回答我的征询,给我讲起了我们这里两架山一道岭合围起来的这一道川地。他说我们与千千万万的人就住在这一道狭长的黄土川地里,春夏秋冬,四季分明,五谷丰登,其乐融融。但是,我们这里的人,最远看到的就是那山、那岭。不是不想往远处去看,而是很想往远处去看的目光,总是被那山、那岭阻挡着,让你过不去。听着祖父的讲说,我急了,好像自己被谁管住了一样,不能够自己了,不能自由了一样。祖父赶快去救我心里急出的火,笑着说:“我们就像住在国王屋子里的王屋山,山还能住在屋子里,我们也总得有个去住的地方。这也就像你是你妈妈的小儿子,总得在你妈妈的怀里一口一口吃着奶长大一样。我们每个人都是从妈妈怀里长大的,虽说妈妈抱着你、搂着你吃奶,你被她的两臂紧紧地箍着,可是你很安全、很温馨,心里也很舒坦。长大了,妈妈的两臂会把你放开的,让你跳出娘怀,去读书、去做事。”祖父说我们居住的这一道状似牛角的黄土川地,就像一位伟大母亲的怀抱,为了养育她心肝宝贝一样的子子孙孙,默默地承受着频频里不期而至的天灾与人祸。母亲的怀抱是温馨的,也是无奈的,但是无论温馨还是无奈,她一律以默默地承受,专心孜孜地养育着她的儿女。我五岁的人生经历里,当时不可能进行如此复合的理解,一次次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我一次次填充着祖父给我叙讲这片土地的故事里的深刻内涵。怀川,真是母亲怀抱里的一片川地,天地怀抱里的一片川地!
当时,我听得傻傻里兴味盎然,意犹未尽的我,仰着头继续问祖父:“那些到处的水呢,人生出来了,都住在山上、岭上吗?那些洪水呢,那些洪水怎么办呢?”
一老一少的祖父和我,过了晌午还没有回家。我的母亲急了,一个七十五岁、一个五岁的两个人,是会让人格外耽心的。母亲的叫声里,噼啪着让人能够感到的灼热与红亮,祖父说:“你妈在叫咱们呢,回头再给你说吧。”(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