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天缘与地缘里的怀川故事
(二)血雨与赤雪
《大云寺皇帝圣祚之碑》中载:
盖闻在天成象,悬晷纬以著明;在地成形,奠山川以播气。百亿日月,未穷破暗之功;三千世界,岂究无边之境?况乎言议所及通变之间哉!
天缘与地缘里的怀川故事汗牛充栋,五千年文明的怀川,有过多少日升月落,寒来暑往,雨雪风霜,阴阴晴晴?又有过多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它们(天地自然)与他们(祖宗考妣)是我们头顶的天,脚踩的地,大河源头一样的祖先,大树扎在黄土深处的根本。它们与他们是我们如今生活在怀川的后人,血管里淙淙流淌的潜移默化,潜移默化里似乎是自己的熟稔,又恍若千古岁月里的陌生。它们与他们是我们生命里,已经沉潜于背景与景深里的自然怀川与人文怀川。一代代生生不息的怀川人,在不知不觉移动的日月里,在和天与地不期而遇、瞬息万变的缘遇里,纠结着人间悲欢离合的故事,喜悦中分享着或者凄苦里承受着天缘与地缘交织的神秘莫测。
关于怀川传说中的血雨与史籍里所记载的赤雪,至今依然深深地打动着我已渐渐老去的心灵,大惑不解而又不无所思,直抵我属于人的那颗心最为脆弱的地方。怀川传说中的血雨,是听我父亲和振亚先生叙说的;怀川记载中的赤雪,却得益于我一字字读完的那部道光乙酉年重修的《河内县志》。
父亲所讲的怀川血雨,涔涔降淋中的淅淅沥沥,打湿了,也染红了公元前260年那场秦赵长平之战后的第一个清晨。关于那场人类战争史上最为惨烈的案例,《史记》与《资治通鉴》都为后人留下了至今仍然弥漫着的血腥。我在这里转引董尚祥先生关于这方面的一段文字:
公元前260年,秦国攻打赵国,当时的怀川一带与山西上党(今晋东南)原属韩国。秦败韩占据怀川后,上党的老百姓却归顺了临近的赵国。秦昭王大怒,亲自到怀川征集15岁以上的男子数万人入伍,派虎狼之将武安君白起,发动与赵国角逐的长平之战。战争的结果,是杀人魔王白起坑杀了赵国降卒和上党人四十五万。一时,喊天叫地,鬼哭神号,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鲜血染红了从长平战区流过的这条河流。
这条河,就是横走怀川北部、南部,又由怀川南部流入洪河的丹河。且不论丹河之丹,是人血之红还是落花、落叶之丹,我父亲讲的那场怀川血雨,似乎并不关注这条河名字来由方面的考据与推论。但是,父亲是一位努力搜剔依据,去证明一些人生感悟的人。他觉得白起坑杀赵国士卒与上党民众四十五万人所流淌的滔滔热血,只是在人的视觉上造成了穿越古今的晕眩。染红了的南去的丹水,尽管已经染红了一段中国历史,但是这段历史事件的体积与重量,的确应该让人目瞪口呆里,惊讶它充塞了更大的历史时空,震耳欲聋里欲绝于缕地听得见来自历史深处滴血的呻吟。
1973年冬天,我在北京协和医院的病房里陪护患病的父亲,他给我说到了两本书里有关这方面的记载,一本是《太平寰宇记》,一本是山西最早的地方志《上党记》。
《太平寰宇记》卷四十四中说:
(高平县)西北二十五里,秦垒西面一百步,即赵括被杀,余众四十万降起之处。起惧赵变,尽坑之,露骸千步,积血三尺,地名煞谷。
《上党记》载:
秦坑赵众,收头颅筑台于垒中,因山为台,一名头颅山……”
“积血三尺”与“头颅山”,史笔留给后人的这些文字,的确使我在认识与理解历史的时空里,感到了生命的窒息与折断。就是在协和医院的那间病房里,我和几位医生教授,屏息静听了父亲讲述的那场怀川血雨。
在众多的怪雨中,最让人可怕的是有颜色的雨,在有颜色的雨中,让人最恐怖的就是血雨。父亲说,长平之战后的第一个清晨,我们怀川在那个古老的岁月里,降淋一场血雨。雨滴时大时小,雨鞭或雨丝或粗或细,血红的雨,呐喊着生命强烈感到的疼痛,聋哑着极限痛苦的吞咽里时断时续的呻吟。
在乾隆乙酉年重修的《怀庆府志·物异志》里,我没有发现怀川的那一场血雨。在道光乙酉年重修的《河内县志·祥异志》里,我也没有找到那场血雨。我曾怀疑“血雨”二字是否属于语言修辞方面的一种表述,夸张或隐喻,在汉语使用上留出的想象空间,也真的为生活在现实沉重中的人们,提供了情感慰藉中的一些间隙。但是,我在《中国三千气象记录总集》里,看到许多关于血雨的记载。在阅读外国文献里,也涉及到以下两则有关血雨的案例:
1903年2月21——2月23日,英格兰南部和威尔士两地,下了一场特大的“血雨”,将2万平方英里的土地,染上了红色。经科学家的测算,仅英格兰、威尔士两地,从天上倾泻而下的“血雨”中,所含红色尘土量估计在1千万吨以上。在西班牙、意大利、土耳其和我国的山东、河南等地,也都出现过类似的“血雨”。
1869年8月1日,美国加州 Los Nietos Township 城的 J. Hudson 农场上,下了一场三分钟的血雨,伴随而下的是鲜血和肉块,散布面积达几公亩。人们解释为那是红头美洲鹫的尸块,至于为何原因造成这种现象,至今还是谜。
既然,天上下雨能下鲜血和肉块,毗邻长平古战场的怀川,在战后第一天清晨下了一场血雨,也就有了在存在上理解的可能性。能为怀川那场血雨作最好注脚的是道光乙酉年重修的《河内县志》,卷十一《祥异志》里关于“赤雪”的记载,铁定无疑地昭示着怀川那场血雨的可靠性:
《宋史·五行志》曰:庆历三年,河北雨,赤雪。
这里所说的“河北”,是大河之北怀川的意思。记录在《河内县志》里的事情,全是怀川历史留下的痕迹。这样说来,我们怀川在庆历三年下过一场血色的雪,如果那时高空的气温稍稍高出一些,《宋史·五行志》在这里记录下来的一定不是“赤雪”,而是“血雨”。
怀川人无可奈何的时候,有一个以呼天抢地来表达自己人生感受的习惯,其实这也是我们民族心理上问天问地的自我高贵与自尊。怀川人还有一个逢事先问自己的心理倾向,城西三十里的柏香一带,有个浅白俗陋的民歌,反而能印证怀川人在问天、问地的同时,也在一遍遍反问自己、检点着自己。这首民歌是这样唱的:
老汉我举家前行动,走前走后都是穷。走得慢来穷辇上,走得快来辇上穷。不紧不慢往前走,扑通一声跌穷坑。
这首民歌里,尽管在语词没有什么可以圈点之处,然而问天、问地、问自己的意思却同时存在。人的聪明,应该表现在都问一问上。很耐心地都问问,不仅这个世界里没有太多的痛苦事,人生社会里也不会演绎太多的人间悲剧。
问天、问地、问自己,实际上是在找天缘、地缘与人缘的联系,找见了天、地、人之间,看上去好像互不关联的东西里的互相依存,人类就掌握住了与自然和谐、与人和谐的神秘开关。于是,气象与物候的变化,其实是对人类生存意义上的预示与谶言,是天地就要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很及时、很友好地对人类的通知。
“头顶三尺有神灵,身外三尺是自然”。说的就是这方面的道理。至于我们古老怀川里曾经出现过的血雨与赤雪,问天、问地之中,的确也应该一代代谦卑地问问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