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一出生我就是伏牛山那条山沟里的娃儿,于是就记住了与我同岁的那个兵工厂,还有厂子北面尖尖的插棍儿山,插棍儿山右边像只拳头的山叫韩信寨。 童年的欢乐,至今还留在那条连接厂子和家属院的小溪里。小溪蜿蜒十几里的样子,如今还经常出现在梦中。清澈的溪水里水草遍布,小鱼、小虾、小螃蟹、小青蛙随处可见,溪边的民居,溪上的小桥,桥头的供销社,村头的中药铺,都给我的童年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厂区的专用公路沿着小溪拐来拐去,像条瓜藤连着南瓜一样,把各条山沟里的车间东一个西一个地串起来。沿溪的村庄像碧绿的叶子,点缀在金黄色的南瓜之间。小溪再小,也有支流,沿着支流寻去,总能找到几户人家,哪怕是单门独户也要有一个名字,比如李沟、罗沟、三道沟等。
我的“幼儿园”时代就在这条小溪里度过。几乎每天都是在父母亲上班后,我们这帮小朋友就从家属院下到小河沟里,摸鱼捉虾。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河虾和螃蟹是可以生吃的……沿溪而上,一直玩到厂区,到机关或是车间里,找到父母报个到,疯一会儿,然后再原路返回。
“别调皮,不然就让李老五把你背走!”那时,大人总用这话吓唬我们。于是我就又记住了那个年过五旬,满脸横肉,经常从公路上走过的老头——李老五。其实,李老五很善良,家住小溪上游的李沟,专门喜欢给小孩子搞恶作剧,因此在孩子的眼里,他俨然就是一条大灰狼。每当李老五出现时,成群的顽童便躲在路边的崖上齐喊:“李老五,背个鼓,上山打老虎,老虎一回头,咬住大屁股……”李老五闻声“哇哇”扑过来,吓得小孩子拼命逃窜。
厂子弟学校在另外一条山沟里,每天上学要翻一道山梁,再跨过一道小溪,那是一条更小的溪,流经学校旁边,在下游一个叫横山的地方与工厂的那条溪流汇合,然后一起流入鸭河水库。课余时间,跑到小溪旁捉蚂蚱、挖蚯蚓,挂在用大头针弯成的鱼钩上钓鱼。山村的孩子和我们同堂上课,下课我们便可以到小溪边的山村农家看稀罕。那个山村紧邻着学校,并沿着小溪向下游延伸。溪边街道上铺的是石板,舂米的石臼、碾米的石碾盘,还有满街的牛粪味,至今历历在目。 在我们这些工人子弟面前,农村娃总有一些自卑。当我们向他们炫耀冰糖、香味橡皮时,他们就向我们显摆芝麻饼、红薯干,不但拒绝同我们交换,还当着我们的面故意咬上一口再丢到地上。有道是,得不到的东西就是最好的。为此我曾偷偷拣过农村娃丢掉的芝麻饼,拿到水龙头下洗干净,然后尝尝究竟是什么人间美味。 春天,满山的栎毛棵长出肥大的叶子,山民便放养起黄澄澄的柞蚕。肥头大耳的蚕宝宝总能勾起小孩儿的馋虫。放学路上与小伙伴约好:偷只蚕便跑。于是我们被看山的山民追得四散奔逃,我吓得好几天不得不绕道上学。善良的山民在煮茧收获蚕丝后,会把煮熟的蚕蛹送上门,让我们这些子弟解馋,而我竟因此吃倒了胃口,以致后来很长时间,连蚕蛹的气味都不敢闻一下。
有一年我放暑假时,父亲的同事买了张渔网并邀他一起捕鱼,我哼哼唧唧软磨硬泡得到随行许可,平生第一次沿着小溪顺流而下,一路捕鱼竟然走到了鸭河水库的上游。在当地著名的东风桥下,清澈的河水在柔软的澄黄色的沙滩上静静流淌,一乍多长的白条鱼成群结队,闪着银光。父亲不禁手痒,一网下去就是一兜子鱼。三下五除二,就收获了十来斤。午后的阳光格外炽烈,在桥下的阴凉里下河游泳,那可真叫一个爽!然而,回家后才发现,我平生第一次晒脱了皮。好在母亲烧的鱼味道鲜美,脱皮自然在所不惜。
按说,厂子弟学校的师资力量还是很雄厚的,无论校长还是老师,大部分都是老牌的大学生。无奈在那个时代,老师不敢教,学生无从学,教学质量如何就可想而知了。当时老师号召学生贴校长和老师的大字报,说要从小培养我们的批判精神,特别是我们的校长还在我父亲面前夸奖我的大字报写得好,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种多么“雷人”的冷幽默呵。 学校不好好上课,学生便无事生非。伙伴中不知是谁最先发现厂子里一长溜十几辆解放牌卡车的油箱阀门很好玩:当你关上它后,汽车还能行驶一段路程,然后就“趴窝”了!得!我们立刻就变成了奇袭鬼子车队的游击队。无论在任何场合,只要看到路边停放的解放牌汽车,就立马有“游击队员”匍匐前进,悄悄地钻到车子下面,关上油箱阀门。然后,大家躲在一边,看着司机急匆匆上车、发动车子,行驶几百米后“趴窝”。于是好戏开场:炎炎烈日下,司机心急火燎地支起发动机盖子,满头大汗地几乎把所有的油路和电路检查一遍,最后才恍然大悟地转到车厢右侧,气急败坏地打开油箱阀门。有的司机还弯腰抓起两块土坷垃,左右寻找乱扔一气,然后才骂骂咧咧地盖上发动机盖子,开车走人。而我们则笑得满地打滚,手舞足蹈。只是这种把戏玩得多了,司机们熟能生巧,一遇到这种情况,就直奔主题,手到“病”除,而我们也失去了继续恶作剧的兴趣。 教育的荒芜必定带来人性的愚昧,我的小伙伴们还曾经干过一件更为“雷人”的事情。
在那个没有电视,很少能看到电影的年代,山沟里的孩子痴迷于一种叫做“藏老闷儿”的游戏,也就是今天说的“捉迷藏”。十几个孩子分成两拨,一拨躲藏,一拨寻找,全部找到后再“换防”。结果,有几个找人的孩子,寻觅到一处正在施工的工地上时,借着一丝灯光,发现一对民工夫妻正在忘情地 “搞流氓活动”。于是,高度的阶级觉悟和革命警惕性,促使他们一路狂奔,跑到驻厂派出所报案。结果,被叫醒的值班民警,非但没有表扬他们,还揪着他们的耳朵找到家长,恶狠狠地向家长告了他们一状。 第二天,当我们询问他们为什么不辞而别退出游戏,又是怎样揭发“流氓活动”的细节时,这几个家伙一个个灰头土脸,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荣誉感。 梦中的小溪弯弯曲曲走出大山,我们这群兵工厂的子弟也逐渐离开了那里。“文革”结束,高考制度恢复,大部分家长迫于孩子的教育问题,纷纷调离了那个厂,1990年,那个他们呕心沥血亲手建设起来的兵工厂,实行“军转民”,先后开发生产了细纱机、农用喷灌机、大理石切割机等。再后来为了更好的发展,新的经营者把厂子搬到了大城市,只留下一些已经习惯山中美景和清新空气的退休老工人留守在老厂。 哦,陪伴我度过美好童年的那条小溪啊,你是否早已走进白河,跳入汉水,最终汇入滚滚东去的长江?你可曾记得在你出生的地方,有一个在父辈的旗帜下曾经辉煌过的工厂,她的名字也叫“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