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吹过,从耳边轻轻吹过。
好像听见露珠在草叶上滚来滚去的声音,槐树的落蕊轻轻落在地上的声音,又听见井台那边有人绞辘轳汲水的声音,还听见远处整齐的号子和沉闷的打夯的声音……心想,是谁家盖房子吗?院子里一只老母鸡咯咯哒、咯咯哒地欢叫,弟弟啪嗒啪嗒跑过去了,一准从鸡窝里掏出一枚鸡蛋,热乎乎的、红皮儿的——细细听来,似乎还有小蜜蜂在枣树林子嗡嗡嗡嗡采蜜的声音。蜜蜂远去了,声音亦越来越远,以至于无。
有雨滴落,从黛青的兽头瓦当处滴落,很快就串成珠帘,水晶珠帘。
墙角的凤仙花淋湿了,落红一地,明儿怎染红指甲呢?小小的心里装小小的愁。门口的夹竹桃打折了好几枝,长得再粗壮些就不怕了;大丽花浸透了雨水,一朵朵像沉重的叹息;爬在短泥墙上的葡萄藤、丝瓜藤反倒精神得很呢,让雨水一洗,翠绿如玉。爷爷拿花钳去了,老人家要去剪花了。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在爷爷心里,这些花草比地里的庄稼还金贵呢。爷爷是读书人,不大会种地,喜欢侍弄花花草草;邻人鄙视,不当吃不当喝的。爷爷淡淡地笑,说养眼。春与秋其代序,三十年花开花落,爷爷早已作古,而那些花草,依然在房前屋后繁茂,在田间地头疯长……
太阳出来了,多好的太阳,明亮、温暖。
阳光照进东厢房,母亲的织布机上,经线红色,红得像太阳,纬线绿色,绿得如青草。红绿相间,织出来就是漂亮的格子床单,有太阳的味道也有青草的气息。单是为了把这些线纺出来,母亲整个春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沙包收起来,皮筋儿收起来,去陪母亲织布吧,母亲会唱好多好听的歌谣呢,“月婆婆,明晃晃,开开后门洗衣裳……”
炊烟袅袅地升上来了,到半空便纠缠在一起。唔,大婶家蒸馍馍二婶家炒鸡蛋,三婶熬的玉米粥里好像放了一把古槐树的叶子,苦涩中有一丝丝的清香。散学的儿童回家了,进城赶集的姑娘小伙回家了,荷着锄头的农人也回家了,而我,再也回不去了。
辘轳的影子只残留梦境,弟弟对一枚鸡蛋已漠不关心,织布机已朽烂,母亲的坟头也已经芳草萋萋。我,再也回不去了。
有风吹过,忽然听见了遥远的童年,看见了遥远的故乡。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听也听不真,看也看不切,却又盛下了一生所有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