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忆边

  20多年前我在老家种地，每到农闲时，我就成了一个没有多大用处的人。那时我有很多时间。我可以懒散地蹲在街边的一块青石上，看两只公鸡斗架，也会没黑没白地钻进一间老屋里看书、睡觉，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地胡思乱想，任凭日升日落。后来，因为听不惯母亲的唠叨，我每天一吃早饭，就带着一身的力气从家里匆匆往外走，那样子好像外面有一件要紧的事等我去干。其实我外面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想为吃饭找到一个理由。每次出门之后我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都要在门口稍微犹豫一下。面对如此多的闲暇时间，我不知道该咋办。我曾漫无目的地在村外我耕种好的土地边上转悠，在埋有爷爷、老爷的坟地里转悠，有时也会一个人顺着石河一直往上游走，上到太行山顶，坐下来看看我的村庄，看看棋子一样摆在地面上的其他一些村庄，还有地面上那些树、烟囱和那两三条弯弯的明镜一样的河流。

  其实，农闲也就是人闲。想一想，种庄稼都是按照节气种的，紧要时候，人的力气都要往那几天赶，整日里弯腰躬背，打骂牲口，就要很累人。现在种子下地了，它就慢慢开始成长了，得了地气，就是进入了天地秩序，它想偷懒也不由它；人要想让它长得快一些，成熟得早一些，也由不得人。种子不听人话，不听人指拨。它在土中肯定遵循着一部大书，有着自己的一套日历，而长时间空闲下来的人却是难受的，这种空落并不是我一个人，而是一村人。他们平日在田地里出惯了力气，猛地没有活儿干了，时间一长，身体里憋屈的力气就像关着的一条狗，急抓抓地无法跑出来。往往这种时候，村人的性情就趋向急躁，老夫老妻的吵嘴打架就要增多，远村近邻的娶亲相亲的事也会增多，就连站在土街边没有什么事的人，说话的嗓门也会比平常高出一倍。也有支摊儿打牌一粒一粒赢黄豆的，一张牌出不好就要高声别嘴，也有枕了掌心躺在柳圈椅子上，俩脚蹬着榆树看蚂蚁上树的，还有的人可能是闲得太难受了，家里不修院墙不盖房的，却一车一车地从石河滩上往家拉石头，还一块一块地在门口摞得老高。我看到，搬运石头的人一身一脸都是灰，却总是高兴，那一定是他的身上流出了很多的汗，为一窝力气找到了出口。

  那天早上，下了一整夜的雨突然停了。我仰脸看看天，内心就有了害怕。我那时不怕过黑夜，就怕过白天。我过不好白天。我正站在自家门楼下看积水，住在街东头的麦旺趟着水走到了我跟前，笑着对我说：“老弟，跟我去背河吧？”麦旺是个没有妻室的人，我们一条街上就他一个没妻室。由于那时我也没有成家，他可能看我年龄也不小了，也没啥指望了，就在心里盘算了我，好让我的名字跟他的名字做伴，他也不显得那样孤单。说实话，我一听说背河，心就凄惶，我不想去背河，我心里有爱，还想成个家。我于是瞪了麦旺一眼，麦旺就走了。麦旺走路的姿势不是很好看。

  在我们家乡一带，谁都知道，背河是一桩苦男人干的苦差事。也就是说，只有一辈子死心塌地做了光棍的人，才会热心背女人过河。男人只要背一次河名声就坏了。这河是北边太行山崖口泻洪时冲刷出来的石河，是一条季节河，平日里河套中间就一条溪流，不宽的水面上搭有简易木桥，两岸的人们可以相互走动，只是每当雨季里山洪一下来，河水就要暴涨，汹汹涌涌的水面就扩展到了四五十米宽，先前的那个小木桥也早淹得没了踪影。这时，两边河岸上，总有一些急于过河的女人们过不了河，急得团团转，就在她们左顾右盼快要急疯了的时候，背河人就出现了。这背河的人一般都是40岁以上的人，他们都没娶过媳妇，没亲近过女人。他们背女人过河时不需要啥设施，最多手里多拄一根木棍，就那么一弯腰，让一个女人实贴贴地趴在他的光脊梁上。从下水到河对岸，一般需要十几分钟的时间，这个时间里，女人的胳膊就要搂紧了背河人的臂膀，两条腿也会把背河人裹夹得很紧，尤其是女人丰满的乳房，总是一下一下地股涌着背河人汗淋淋的脊梁，越股涌越有劲，那一阵一阵的奇痒会一直痒到背河人的心里。到了河中间，浪花飞溅，水声四起，背河人往往还要有意停下来，叫背上的女人睁眼看看喧哗的河面，这时女人一抬头便会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接着浑身就收得更加一紧一紧的，这样就弄得背河人越发抖擞了精神，只想在河水里多磨蹭一会儿。反正上岸了也没什么事。一个背河人曾经对我说过，背着这样中意的女人走到河中心时，他是很想反转过身子的，但他不敢，他说像他这样苦命的男人，能让自己的光脊梁挨一挨女人的热怀，也就得够了。

  在乡下，在我所经历的一大段的农闲里，我确实看见了各种各样的人，通过各种方式应对了寂寞，而我是一个笨人，始终也没有找到适合我的那样一种排遣方式。以至于几十年之后，我感觉那寂寞还该存放于我的心中。而几十年前属于我自己的那么多的时间，我基本上都没有用过，现在我不知能否重新认领它，让它跟我一起重回老家的地面上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