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阳古城墙,如今只剩下东北隅那几段低低的残破的墙垣,千疮百孔,杂树乱草丛生,挣扎着,躲在树荫与新修的高楼下,了无生气,完全失去了它的本来面目。如果不是近旁新立的 《野王古城》的标牌,有谁会想到它那曾经的宏大气象,伟岸的雄姿,坚牢的躯体,历经千年沧桑的历史?
民间俗语云:沁阳城墙砖包土,周长九里十三步。意谓城墙坚牢,外砖内土,而围绕一周九里十三步长。外砖内土,依然如故,自不待言,周长果真如此吗?那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我在中学读书。出于好奇,星期天与几个好友循城墙步量。我们从东城墙开始。那时,巍峨的东城门楼朝曦楼已毁,只剩下残破的瓮城城垣,城垣外包的城砖布满弹孔,有的已经坍塌,直塌到护城河边,缺口处变成人们过往的小路。我家的庄稼地在城东五里开外的西申召村,来往收种,常从这里经过,给我的印象是碎砖乱石,起伏不平的土路,和紧挨城墙的一幢幢东倒西歪的破败的瓦房。向北,一条窄窄的小径,两边种着庄稼;城墙更坍塌得厉害,断壁残垣,几无完好处。据说,四十年代解放沁阳城时,解放军就是在这些地方炸毁城墙,攻入城中的。这些断壁残垣,正是革命年代的遗存,解放沁阳的标志。城东北隅,传说中的二十四孝之一的郭巨楼已不复存在,连遗址的影子也没有;而北城拐角处的禹王阁,阁楼已毁,尚留有禹王台的遗址,一些琉璃瓦的碎片,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或黄或绿的残光。原来的禹王台,雄踞城墙之颠,北守沁河,南抚城廊,气宇轩昂。禹王台上建有禹王阁,“覃怀底绩,至于衡漳”,大禹在怀川一带治水,古史中多有记载,但遗迹大都湮灭。唯有禹王阁,是唯一的纪念。禹王阁建在北城上,尚有镇慑沁河的意思。阁上悬挂一联云:“敷土自衡漳,永怀底绩;导河从少水,同庆安澜。”台上原有一座石瓮,高二尺多,圆四尺多,状如石臼。传说是禹王遗下的报警之宝,可知旱涝,可报水情。旱年,石瓮干燥,吹之不鸣;涝年,石瓮潮湿,凝水滴滴;沁河要涨水时,人若拱嘴而吹,声震城宇,警报全县,人称老石瓮。当历史坍塌了禹王台巍峨的楼阁,人们连座基下的夯土也一起挖走时,唯独没有谁敢动一下这座石瓮,任它滚落到城墙脚下的一个古井旁。于是,这个井便叫老瓮井。我们步量的那天,天气晴和,石上未挂水珠,自然也没有吹响。若干年后,它被人拉回放在离我家不远的仓胡同通向禄米仓那块空地的老槐树下,泥土满身,已非昔日面目。我又见到它时,时值晚秋,天气阴霾,它孤零零地靠在槐树的老干上喘息,自下而上湿漉漉地潮,还挂着大小不等的或豆或麦或米粒样的水滴,一阵旋风刮来,瓮嘴发出沉郁的闷闷的声音。我记得,那年确是一个秋涝年。如今,它和老槐树一样,踪迹已没,不知埋在谁家的墙脚底下了。
沁阳城北门,与东朝曦门,西万成门,南朔南门一样,原来古时也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拱极门;民国年间,当东门改作中山门,西门改作自由门,南门改作平等门时,它也有了一个时尚的名字叫共和门。我家住在北门大街,离北门不足百步之遥,北门给我的印象最深,最亲切,最有感情。小时候,父亲第一次领我登上北门城墙,站在城墙朵间,向北望,青山如黛,阡陌田野历历如画,沁河从西北滚滚而来,汹涌澎湃,一列火车吞吐着白烟,从城下不远处,自东向西驶来,汽笛声震耳欲聋。这是道清铁路的火车,从几百里外的道口站经新乡,过博爱,开过来,满载着货物,吞吐着白烟。从城墙垛间向下探望,城河就在脚下,河水茫茫,几只小鸟掠过,似从脚下飞穿。我不由得一阵晕眩,“啊—”地一声抱着父亲的腿。父亲说:“不要怕,这城墙就是高,比沁河堤还要高出许多。战时可以御敌,平时可以防止水患。听说古时沁河涨大水,河堤决口,乡下都淹了,城里平安如常,站在这里还可以洗手哩!元朝时,许衡许鲁斋就在此前写过一首诗《怀州北门观涨》。那是元世祖至元三年七月,丹沁二河泛涨。他写道:
雨水添新涨,陡湖没旧痕。
人迷堤口路,船上树稍头。
岁事知前误,秋耕未可论。
谁怜徭役外,天亦悯深思。
你看,大雨过后,沁河丹河暴涨,泛滥,淹没房舍村庄。登上北门城楼暸望:城墙内,东湖新涨,原来的岸痕淹没了;城墙外, 堤防决口,淹没了村庄,船只都在树梢头划行……”
城墙正北是一座两层高的城门楼,飞甍切云 ,直插霄汉,不知有几多丈高。我想上,有兵丁把守,不让上。父亲说:“这就是北门的拱极楼。极,是北极,拱是拱卫,拱卫北极星,何其高大!不要上了,我们背诵李白的《夜宿山寺》诗吧!”于是,我和父亲一起背诵道: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可惜我和学友们来时,危楼与高墙早已夷为平地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