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北门向西100多米,有一片高台,与城墙相连。高台长约60多米,宽30多米,台上杂草丛生,草丛掩埋着残垣的石基,依稀可见有七间头广阔的院落。满地是瓦砾的黄绿的碎片,几条断碑,字迹残缺浸淫,已不可辨。我们找遍了整个遗址,只找出断碑上刻有“大元”,“敕”几个字。我知道,这就是高台寺,即兴龙寺遗址。原是元朝仁宗皇帝与母亲在此居住的潜宫。仁宗登基后,皇太后敕命改潜宫为寺,赐名兴龙,即兴龙寺,并命翰林院学士大书法家赵孟頫撰文记之。同时,把怀孟路改为怀庆路,以示喜庆之意,后来改为怀庆府即由此而来。因为宫殿地基奇高,又与城墙相连,民间呼为高台寺。我家曾经收藏有两帧高台寺碑铭的拓片,是先大父怡霞公收藏的。一帧是拓自元碑:《敕建大兴龙寺碑铭》,不知出自家族何人之手;一帧是怡霞公亲自所拓:《敕建大兴隆寺碑铭》,已经是明朝人重刊的字迹了。我发现两帧拓片对高台寺的称谓不同,一个叫“兴龙寺”,一个叫“兴隆寺”。父亲说,还是叫“兴龙寺”对,仁宗是真龙天子,登上皇帝宝座,当然是谓兴龙!先大父是前清秀才,酷爱书法,收藏有许多历代名家的字帖和碑铭拓片,对赵孟頫的书丹,他尤为珍爱。他练得一手好字,善写榜书,悬肘握笔,可以抱斗,城内的一些庙宇,都留有他的笔迹。祖母说,书写老君庙的大字匾额,曾累得他吐血。父亲承祖好,亦爱书法,曾经教我临习过赵孟頫的这帧碑帖,可惜都在动乱中丢失了。我至今还常常在梦中寻觅高台寺的断碑,赏玩字帖。若干年后,我又查阅赵孟頫的《松雪斋全集》,第九卷载有《敕建大兴龙寺碑铭,奉懿旨撰》;又查阅《河内县志》(道光),也记载是《敕建大兴龙寺碑铭》,而《怀庆府志》(乾隆)却记曰《敕建大兴隆寺碑铭》。所幸内文一致,其中有曰:“龙光所被,车辙马迹,……眷兹河内,帝昔潜龙。……”潜龙振兴之地,当然是“兴龙”了,父亲所言极是。
沁阳城的西门有两座,一曰新西门,一曰老西门。新西门开筑较晚,是在民国年间。 这就是为什么新西门外没有关村的原因。老西门与其他三座城门一样,有过一个古老的名字叫万成门,后改叫自由门,现在的自由门路,即由此而来。老西门实际上是西南门,在城的西南,不知当初为何要这样建筑。老西门与其他三座城门一样,也有两道门,两门之间叫瓮城,也叫子城。长宽都要有四五十米的样子。紧挨第二道城门的墙南,是我阎姓老姑的家。家是拐角形,两进院,南院墙外是一方池塘,种满了荷花,西后墙紧靠着城墙;北院不远便是第二道城门的门洞。祖母领我去看望老姑,得便我常常循着荷塘绕道爬上城墙。那时,沁阳城的南、北、东三面城的城楼已经拆除,连门洞也没有了,唯留下这老西门的瓮城门洞完好,只是拱形的门洞上,也是碎砖烂石,一片狼藉。站在拱顶上瞭望,可见济河穿过护城河,于西城墙潜流而过。祖母告诉我,这就是“济水穿怀”的源头。门洞的拱璧,镶嵌着许多碑铭,碑铭的书丹者一定是书法的高手,因为石碑黑明油光,还留有黑墨的残迹。祖母说,这是人们拓字形成的。听说,这些碑铭都是大书法家们的墨迹,记载着历年修筑城墙的情事。我想,大书法家王铎于崇祯十四年撰书的《怀庆河内县修城碑》当也镶嵌在此,可惜年长日久,几经战乱,已不可考。当我和我的同学们到来时,瓮城的门洞已没,只在门洞的断壁上见到几块关于重修城垣的碑记,却已是残缺不全,字迹难辨了。
南门大街古时是沁阳城的繁华之地,也是沁阳文化产业的集中地。那里的笔墨店铺一个挨着一个,还有几家专卖字画、拓片的斋庄,最有名的如“白立本堂”、“务本堂”是我和同学们常常光顾的地方。我经常去那里购买纸笔,与家在那里的一个好友顺便去登登南城墙。那已经是五十年代,与其他三座城门一样,墙与门已毁,留下的也是一样的残垣断壁,乱石瓦砾。那个同学告诉我,南城楼原来很高,站在城楼上可以眺望邙山,黄河。后来,我读《元遗山集》,元好问登沁阳南门古城楼有一首诗《怀州子城晚望少室》,诗曰:
河外青山展卧屏,并州孤客倚高城。
十年归隐抛何处,一片伤心画不成。
谷口暮云知郑重,林梢残照故分明。
洛阳见说兵犹满,半夜悲歌意未平。
子城,即瓮城。少室,即少室山,嵩山也。元好问在南门子城即可看到嵩山,那么黄河,邙山更不在话下了。
沁阳城南门外还是通往河洛的通衢大道,李商隐的《河内诗·湖中》末尾曰:
低楼小径城南道,犹自金鞍对芳草。
李商隐当时寓居洛阳,常常奔走于怀洛之间,即出南门的城南道,他骑在披着金鞍的马上,从南门外低的楼,长着芳草的小径走过,回味着来老家的一切……南门,城南道,留着诗人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天,我与学友们步量城垣,没有结束,已近中午,而所记步数已乱,留下了终生的遗憾。后来,我们从志书上查到城围是九里一百四十八步,而非九里一十三步,民间传说不确。
我想,我们脚踏着高高低低凹凸不平残垣,用心步量城墙的周长,也认真寻觅古城历史的记忆。虽然,我们的步量没有结果,但我觉得,九里十三步与九里一百四十八步一样,似乎都太精确,又不尽然。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真实的城墙是不可度量的,它的每一块砖石,每一把泥土,每一个细节与情节的记忆,要比度量的里和步不知长几多。历史是无法度量的,正如每一个人的人生一样。(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