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是我从上小学起就常去的场所,从那时到现在也有几十年历史了。这期间不仅书店发生很大变化,就是我逛书店时的心情和感受也今非昔比,颇有沧桑之感。
我从上世纪70年代初开始逛书店。最初去的书店,是家乡焦作的新华书店。那是个人口不多的省辖小市,除了三家新华书店外,没有其他书店了。书店的店面不大,现在想来它们营业大厅都不过二百来平方米。每个书店都是贴墙放着一个个书架,书架前隔出一米,摆着半人高的玻璃书橱。顾客想看哪本书,要请售货员从书架或橱柜中取出。书店的空墙上,挂着有销售标号的宣传画、家庭装饰画。书店除了这些,不卖其他。我看中那本书,交了钱,售货员在书后定价处盖个戳就行了。1980年起我到北京上学、工作以及到外地出差,也经常光顾大大小小的书店。北京王府井书店在上世纪80年代是全国最大的书店,营业面积有三层楼,书的品种最多,开架售书,挑书方便,离我的单位又近,所以经常去。那时各地书店规模都不大,图书有点供不应求。在那个被称为科学春天的时代,书店传播知识的功能被普遍颂赞,社会生存地位稳中有升,前景乐观。从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全国出版社数量不断增加,各种书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有一段时期,京城大街小巷到处都有书店、书摊。这种好景随着新世纪的到来开始改变。先是书摊小店大量消失,随后一些中型书店也改换门厅,最后连一些名气很大的大书店如“风入松”、“第三极书局”等也倒闭了。我逛书店的几十年,见证了书店由兴而盛、又由盛而衰的过程。眼下,几乎所有的书店都是开架售书,有的书店不只出售纸质印刷品、音像电子出版物,还卖一些与书籍无关的商品。为了生存竞争,大书店已改得和大商场一样了。图书五花八门,琳琅满目,还有滚动电梯、液晶大屏幕及各种灯箱广告,那热闹劲一点不比商场差。但是社会传媒已进入了互联网的时代,人们足不出户就可以获得过去只有通过图书报刊才能传载的知识信息。图书作为一种纸质媒体,由于在制作、流通、储存上的局限性,它原来占据的地域被新兴媒体大量挤占。纸质书业萧条,加之优惠便捷的网上书店异军突起,一些实体书店接连败阵,过去的盛景成了历史无法翻回的旧页。
在我逛书店的最初十多年,书店给我的是一种温馨恬静松快的感觉。那时中国社会相对封闭,人们的心态总体平和舒缓恬淡。售货员没有销售任务,书店不急切地向你推销书,读者看书买书,也没有急躁的功利愿望。图书品种很少,内容多为马列经典和政治及文艺宣传读物。书的装帧则同当时人们的穿戴一样简朴,外封很少用铜版纸彩印,内文几乎都是白底黑字,纸张和印装远不如现在的好。但写书者庄重认真,编校者也不敢马虎,差错率极低。所有图书的前言后记及介绍性文字也简单实在,自己喜欢与不喜欢,很快就能辨出。求新书,想获得自己需要和盼望的书,常常不能满足。这固然让人无奈和失望,但是盼望和等待的心情也同时存在。在小学和初中阶段,为了不错过自己喜欢的新书,我利用上街买菜的机会,总爱顺便进一趟书店。那时适合少年阅读的书太少,整个上世纪70年代我买的书也超不过百余种。科普类有《十万个为什么》、《怎样养兔》,文艺类有《少年文艺》、《儿童文学》、浩然写的《新芽》、《五月槐花香》等。小画书,就是连环画,买得最多。那时逛书店,往往是一连几次,没有发现一个新面孔。但是,我没有因此而放弃到书店去的爱好。因为在精神物资生活都贫乏的时代,图书不仅是稀缺的物质商品,更是难得的精神食品。一本好书,像一眼汩汩不息的山泉,可以长久地滋润人们干涸的心田,让个人的精神世界获得一处憩息的港湾。物以稀为贵,一本书买来后要包书皮,反复地读看,不仅用心品味其中的词义、句式、段落,还把书中的边边角角都扫描到,生怕漏了什么,就是插图也能清晰地印在脑海。在阅读中,有时还会合上书,情不自禁让思绪展开丰富奇妙的联想。总之,那时读一本书,书中的内容被了解熟悉,书之外有关的东西也会延伸梳理一番。我读过的书,有时在伙伴中也会传来传去,其价值真是得到了充分的利用。早期的阅读,使我深感充实和快乐。爱屋及乌,爱书及店。当年简朴的书店,是我心中一处美好快乐的殿堂,至今记忆犹新。
时过境迁,我这种心境和印象并没有保持下去。时光进入上世纪90年代后,社会一步步变得狂躁浮华失范缺信。以肤浅取代深刻,用感觉取代理性,把智慧创造换为抄袭加工,庸俗低俗恶俗成了众多图书的卖点买点。以前衡量图书能否出版的思想性、学术性、艺术性三个头等标准,成了有名无实的广告用语。大书店里的图书,如果在一星期内卖不出若干本,往往要下架换上新书,更新速度比商场的货物还快。过去,学者、作家花多少年才写出一本或几本书,现在恨不得一个月就写几本书,越来越像商人。“板凳须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这样的作者成了凤毛麟角。与此同时,那些在传统社会里终生都不能与出版结缘的各色人物,也解放思想,敢想敢干,开始著书立说。这些人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地开进曾经是少数知识精英才有立足之地的出版王国。曾经漫长艰辛、精细创新的写作过程,变为短促简易、粗制乱拼的“做书”工业流水线。封面,或者是美人在搔首弄姿,或者就像博尔赫斯所说的“印着不能说明其内容的书名和符号”。一本本新书,选题雷同,思想平庸,格调不高,明伤暗疤,缺心少肺。尽管如此,它们仍像割韭菜那样,一批批地被送到了书店,摆满书架。社会仅能提供的少量优质图书,读者少,出版难。即使侥幸出版发行一些,想在茫茫的书海中找到它们,犹如大海捞针。出书品种逐年而增,但是精品图书却越来越少。弥漫着书香的书店,原本是让人类优秀文化成果,与寻知求真的读者相会的高雅场所,现在成了三教九流作文册的摆列摊,美女云集的时装照展示台,痴人说梦、诲淫诲盗、疯癫变态什么样货色的东西都堂而皇之地以图书的面目出现在那里。这时我进入书店,面对众多劣质图书,厌恶和失望油然而生,平静的心境变得烦躁不安,不仅没有购书的快感,而且稍不留意,就会“走眼”。我到书店次数越来越少,为防止上当受骗,还立下了苛刻的购书标准。如对自己感兴趣的作者,买其选本,不买全集;买那些写作慢、作品少的名家之作,不买那些高产作家之作;买小书,不买大书;买多次再版之书,不买新版书;买常销书,不买畅销书……如此这般,逛书店成了非常扰心伤神的事。身在店中,心在店外,走出书店有如释重负之感。我忍不住要问自己:昔日感到那么愉悦高雅的乐园,今朝怎能变为难以容忍的精神文化垃圾场了!这将如何是好?
最近,我看了肖复兴的文章《三月弃书》,深受启发。看来我们很有必要搞一个现代弃书活动,把店里店外的伪劣粗糙的披着文化外衣的残品、垃圾,都送到废品收购站,就像肖复兴在家里果敢地弃书一样。这不是为了限制思想和出版自由,而是为了文化的提升和社会风尚的净化。那样,我再逛书店可能会感觉比早年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