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王家新曾回忆,有一次海子走进昌平一家饭馆对老板说:“我给大家朗诵诗 ,能不能给我酒喝?”老板回答:“我可以给你酒喝,但你别在这里朗诵。”海子在写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两个月后便在山海关选择了离世。海子有一句遗言——“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是的,与人无关但也许与诗有关。
第一次读海子的诗后我去查找作者资料,发现作者已自杀多年。海子卧轨时我还小,我也是在他死后多年才首次读到那首著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天才的诗人总是至死都有一颗水晶般透明的童心。在他眼中世界永远只需要真,只需要纯,只需要美。所以你看古往今来所有伟大的诗人,他们的精神都是如此地与这个俗世格格不入。最美的美是什么?最美的美就是你永远不得不昂首向上看的美。而那些伟大的句子不正出之于那一个个你永远需要昂首向上望的人格吗。从屈原到陶渊明,从李白到毛泽东,从但丁到裴多菲……
海子是一个孩子。也许只有孩子的纯真才会促使一个诗人真挚地去要酒喝。可是在历史翻过了一页后,我发现我已难再找到第二个要酒喝的诗人了。不是这个时代不需要诗,实在是海子之后的这二十年来只剩下少得可怜的几句诗中还褒有真、纯、美的影子。好诗越来越少也许是因为写诗的人身上多了太多诗以外的东西。最动人的诗句都是诗人的心灵中挤出来的,它一字一句都是诗人灵魂的颤抖,有时就是用生命在书写。
所以,好的诗句总如月光般柔和,如阳光般灿烂。它总在你读第一遍时便沁入你的心脾,即使千年也不陈旧。我说的夸张吗?一点不夸张。试问,“窗前明月光”,你读得烦过吗?“离离原上草”,你觉得娇情吗,“白日依山尽”,你觉得晦涩吗?没有。所以啊!所有的好诗都如水晶般透明,如泥土般朴实。好的诗句既可有月光的婉转也能有阳光的直接,它有时巧得如水一样自然,有时又美得如花一样惹眼。
只是在这一切达成之前,你得先让我明白你写的是什么?
新诗中褒有经典的最后一句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二十年了,自海子走后我已越来越品出“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那种自然,也再难闻到“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的那种清新。二十年后的今天中国新诗的池塘里只剩下了一场大旱后几只趴在塘底苟延残喘的鳄鱼。
娱乐至死,娱乐中的这个时代成了一个被快感至上与取悦至上冲刷的时代。到底什么最后保留下来什么最终随波而去我不知道。那是一个太大的命题,答案只能交给历史。但我知道人类永远不变的精神追求永远是真、善以及美。
别的艺术的困惑我不明了,但我知道很多不甘寂寞的诗人开始为迎合一个时代的快感而去写诗,结果写出了很多很多谜语一样“奇幻”的句子,而有时读者去向诗人索要谜底时,却被告知他也不知道。为此,我想起了汉赋,想起了那个浮华却不留余烟的汉赋时代,想起了那片“千金纵买相如赋”历史尘烟。可是现在几人还能、还愿去读汉赋的某一个句子?浮华就是浮华,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
当代白话诗能够被后世诵读引用的也许不会超过十句。能如“床前明月光”那样使人出口便来的也许只有五句,五句中顾城拿走一句,北岛拿走一句,海子再拿走一句。剩下的两句也许剩余的人来分,也许还没有诞生……
中国诗人最幸福的时代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充满诗意的盛唐年代,停留在了那个诗人“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的自信年代。是啊,现在的诗人若与唐朝的诗人比倒真有些自取其辱。这是一个可以类比春秋战国的文化乱世。一切匆匆登场一切又都匆匆离去。光怪陆离之中所有的文化元素都陷入了一个没有舞台的夜总会大厅。主流与非主流,深刻与非深刻,伪精致与真粗糙,假恒久与真流行,一切一切都在舞池中卖力摇摆,用力扭动。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取悦观众。虽然取悦一词并不可耻,虽然取悦之初是为了获取快乐。虽然取悦到最后就只为了金钱。对这一过程有个名词叫“商品化”。
商品化对人类文化的影响还在进行当中,利弊得失定论尚早。但文学的式微作为一个全世界的现象己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像十九世纪的雨果或上世纪的鲁迅那样让作家坐于一个时代的文化中心是很难再现了。这个世界的脚步越来越快,文学却从来是个慢行者。为什么?因为人类的语言具有滞后性。跟不上的永远也不可能跟上,比如诗歌。跟得上的也跟的很吃力,比如小说。
于是,电影与电视片、歌曲与互联网文化。所有这一切都悄无声息地以速度的必杀技抢走了文学曾经的对人类情感体验的绝对地位。文化,人类的文化,正在一个崭新的时代借科学的翅膀以声、光、电这些新方式去演绎,去播撒。回头再看看文学,再看看近代文学的主流——小说,它几时已变成了为剧本拉车的老牛。而诗歌,则陷入了更稀烂的泥沼,找不到出路。
世界在一片喧嚣之中到处挂满了“流行”二字。最能够趋势于流行的首先是影视与音乐,然后绘画也可以,小说与散文的流行性做得稍差但也总算跟得上步伐。
但诗歌做不到流行。因为诗歌离不开语音——民族的语音。一个民族的语言虽然在每个时代都有很剧烈的变化,但它的语音部分却变得极其缓慢。例如一千年前唐诗今天的读者仍能够轻松押准它的韵就很说明问题。
无法流行的诗歌使急进分子急得发疯。他们要在这个流行的时代左突右撞去杀出一条新的诗歌道路,他们要在新的道路上给诗歌驮上更重更沉的任务,他要诗歌承载起人类所有最深奥的哲学思考,穿戴起千年来最完整的美学示范。刻画出小说难以媲美的精神家园。结果出现了两个极端,诗要么一段段写得像浑肉汤,要么一段段写得像白开水。同时各种各样的白水与浑汤还被我们标上各式各样舶来的标签,曰“象征主义”、“后现代主义”、“超现实主义”……开始是安慰自己,后来则是为了糊弄听众。可惜听众比我聪明,他们一个个离开直至最后听众就剩下了我们自己。
白话诗歌的探索之路确实艰辛无比。有所失误也势所难免。
其实白话文时代下的诗歌定义至今仍未完成,古体诗对诗有着严格的定义,但白话诗的定义问题一直是个未解之秘。即何为白话诗的问题?它与散文或散文诗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其实最早对于白话诗有危机感受的还是半个多世纪前的闻一多老先生。那时白话文才初兴不久他便对白话诗歌的未来有所忧虑,他是出于对我们汉字汉语特殊规律的直觉发出的忧虑。因为汉字是一种特殊的文字,它不像拉丁文与罗马文那样需要字母组合成意,汉字具有太高的浓缩性,很多时候都是单字成意。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单字成意的诗与单字成意的散文区别到底在哪里?又经过了这半个世纪汉语语言的变迁,这个问题现在变得更加尖锐。要不韩寒怎么开始讥讽现在的诗人都只会敲回车键了?
人说话的方式有平铺与跳跃两种方式,前者为了记述,后者则主要用于抒情。跳跃之中的语意与感情往往需要韵律来串联。所以啊,离不开情感体验的人类他的日常语言与情感是离不开诗歌那种凝练性与音乐性串联着的表达方式的。确实,记述有小说,抒情有散文,凝练有散文诗,而与它们区别开最大的特点,不是正是诗歌的音乐性吗?
诗人不需要语言的乐感,听众却不想丢弃,所以啊,你听吧,在这个歌曲昌盛的年代,诗歌的音乐功能正在极大程度上被歌词有所替代。想想《诗经》,千年前人们读它时的陶醉样不也类似于今天K厅年轻一代的神态吗。文学,无非就是在表达人的情感或承接人的情感。使你理解我,使我懂得你。诗歌也难例外。当然,歌词与诗歌的区别还是很大的,最大的区别就是前者的美感离不开音乐,而后者的美感可以独立。
再次想起了闻一多闻老先生。他当时在忧虑之下对新诗提出了一个三美的建议,即白话诗不要脱离“绘画美、音乐美、建筑美”三美的趣味。老先生说得对否当然也需要历史的检验,但却不失为后生之辈探索诗歌复兴之路的一个很好的路标。诗歌目前不景气,其实所有的诗人都应该有个平常心对待这一切。何止中国的诗歌受众少,港台的诗歌甚至欧美的诗歌目前不也很沉寂吗?诗人的境遇不好写诗的作家也越来越少,有文字天赋的许多人开始远离这条路,开始觉得痛心后来。想想也大概正常。且当成大浪淘沙吧,世间万物, 既存在便有其合理性。相信诗歌没有死,它只是在蛰伏。终有一天,它会如蝉一样蜕变新生。重上枝头放歌四野。小说成了为影视拉车的老黄牛。无力也无心去撅屁股用力的诗歌就默默地蛰伏吧。前一段看芒克的访谈录发现现在还坚持写诗的人都是孤独的。但愿在孤独之中我们不要忘记那个要酒喝的海子,在这个沧海横流的时代,所有为诗歌出力的人都是那个要酒喝的海子。只是在喝酒的过程中我们不要忘记,我们本是为读诗才来的,而不是为喝酒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