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母亲就特别想要一台缝纫机。

  因为，她太需要一台这样的机器，来解放或是延展她的双手。

  那时，农村已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田了。农田里基本上没有什么机械，犁地靠牲口，播种、除草、施肥全靠手工。父亲是教师，忙时可以帮上一些忙，平时地里大多数的农活全靠母亲一个人。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也到过自家的责任田。在一条大河的边上，有一块平坦如砥的田地。站在地头看对面，树小如草，人小如豆。我想，别说干活，光是走一遭该要多大会儿。母亲挥舞着锄头在锄地，锄头灵巧地绕过庄稼，准确地除去杂草，快、准、稳。很快的，母亲像一艘小船一样飘到了田地的中间。就在中间休息的时候，母亲还拿出鞋底和麻绳，纳上几针。要知道，一家六口的衣服鞋子，全靠母亲的一双手。

  至今我还记得母亲有多忙。快晌午时母亲扛着锄头回家了，先是把锄头往墙根一顺，然后从水缸里舀一碗水咕咚咕咚地喝上一气，再拿火柱捅开灶火开始做饭。洗菜切菜炒菜擀面条，一会儿的工夫，三下五除二饭就做好了。最后是一家人开始呼噜呼噜吃面条。

  姨总说，你妈做的茶饭不行。

  是的，母亲切得菜不够细，菜里的盐总是多了，味道也不够香。因为母亲没有时间细致地做出味美可口的饭菜。不过话说回来了，母亲做的饭菜我们一家总是大口大口吃着，邻居看着总觉得我们的饭菜无比香甜。

  没有办法！

  母亲会一些简单的裁剪，会裁剪裤子。她会缝制各种各样的衣服，会做各种各样的布鞋，纺过线，织过布。在母亲织布时，我曾调皮地在织布机上飞过梭，弄乱了线，扯断了线，害得母亲细心地接好又理好，费了不少的工夫。

  母亲想买一台缝纫机，可家里没有多余的钱。

  刚好二弟辍学了，母亲说，和我一起去窑坑拉土吧。

  附近烧制砖块的砖窑，需要把土拉到指定的位置，拉一方土可得两块钱。我们家的小骡车，大约三车是一方土。二弟刚下学，赶骡车有个新鲜劲儿，就和母亲一起去了。

  我没去过窑厂，无法想象他们是怎样一锹一锹把土装到车上，赶车到卸土点，再一锄一锄地把土扒下来。只能从傍晚他们衣服上的汗渍推想他们的艰辛。二弟说，太累了，我真不想去了。母亲说，再拉几天就不去了，妈想用这钱买个缝纫机。二弟下了很大决心才同意了。

  窑厂离家不太远，可他们带了馍和水，只为能多拉几趟。

  好在周末，父亲也去帮忙，赚钱的速度快了很多。

  十几天后，母亲去窑厂结算了工钱，然后和父亲一起到县城百货公司买了一台梦寐以求的缝纫机。

  黄色的木纹平台，暗紫色的铁质支架，看上去显得稳妥又安静。这可是个高级的玩意儿，缝纫机头不用的时候，可以转到下面，上面盖上板子就是一个小桌子。放针线的小抽屉是侧旋式的，小巧又精致。三弟反复开合几下，发出啪嗒的声音，觉得挺好玩的，并有继续玩下去的意思。母亲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说，以后这缝纫机谁都不准乱动。

  有了缝纫机，母亲一下登上了她梦寐以求的舞台。脚踏板随脚转动，带动转轮飞转，发出有节奏的轻微的咯噔咯噔的声音，机针上下跳跃，每跳一步，都会在两张布中埋下牵引的线。机针沿着裁剪好的布迅速地游走着，不知疲倦，且充满了快乐，很像在除草的母亲，一下又一下，少有停歇。不到一晌，一件衬衣或一条裤子就缝好了。母亲拿在炉火上烧红的铁熨斗，试好温度，铺上半湿的毛巾，一瞬间，水火齐下，衣角裤边顿时舒展开来，显得整齐熨帖。稍加晾晒，缀上衣扣就能穿了。

  母亲做衣服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看我们试衣服。我们穿上新衣服，扣好扣子，母亲会替我们整整衣领拽拽衣角，再前后左右地转着看我们，还会走远几步，看看整体效果，目光里都是快乐和满足。而那一刻，也是我们感觉最温暖的时候。母亲平时家里家外地忙碌，很少和我们交流，此刻，感觉母亲的目光像三春的阳光一样，照得我们暖洋洋的。

  母亲做衣服的时间和范围也在慢慢延展和扩大。我晚上写作业，母亲在旁边咯噔咯噔地踏着缝纫机忙碌着，有时候睡一觉醒来，朦胧中还听到缝纫机的响声。当时流行尖领衬衣，母亲看了邻居的样式，到集市扯了一块圆点白底的确良布，第四天我和两个弟弟就穿着那款衬衣。隔了一段又流行一款圆衣角的西服，母亲狠狠心扯了一块条纹布，给我做了一件西服。这是我人生中穿的第一套西服，当时西服刚刚流行，穿出去自然惹得同学甚至老师的目光连连。买得起马还配不起鞍？母亲又找了一条花布，找人参谋后竟给我缝了一条领带。平整笔直带着花布图案的领带看上去很精致。一次去办公室问老师题，学校一个穿着俏丽的女教师也在，她拉出我的领带端详了半天，害得我一阵阵脸红。后来她问谁给你做的，我回答后，她啧啧称赞了半天。

  渐渐地，市场上衣服多了，衣服都不用母亲做了，我也开始到外地求学工作，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好在工作后单位离家不远，周末能经常回家看看，看看渐渐年老的父母。年老的母亲还经常下地干活，还在缝纫机上做一些零碎的活儿。一次回家，午后，阳光很好，母亲说帮我纫个针吧，我才意识到母亲的眼睛已经老花了。给机针穿上了线，母亲娴熟地操作起来。针和线相依相偎，穿过布的边缘，留下自己细密的足迹。咯噔咯噔，缝纫机在演奏一首欢快的歌，这也是一首属于母亲的歌。这首歌中有阳光雨露，有春风有花香，也有人间最温暖最温馨最柔软的一切。

  母亲的世界很小，只有那几亩地和这个家；母亲的力量却好像是无穷的，她用锄头和缝纫机，还有她那双不知疲倦的手，为我们打造一生的温暖、充实和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