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怀川大地，有一条古老的河，它的名字叫沁河。沁河两岸傍依着一个个村庄，我在沁河边上的村庄长大。

  一

  在儿时的记忆里，沁河水永无干涸的日子，终年不息地打着漩涡，潺潺地向东流去。河岸有一排老柳树，柳树下是一排石磴，女人们就坐在石磴上，把脚浸在水中，就着面前的石板揉衣服、捶衣服。鱼儿扭动着灵巧的身儿，只向她们的脚边偎。她们把衣服、床单甩入水中，长长的床单在水中飘动着，女人们又把它拉回来。受了惊吓的鱼儿四处逃散，但一会儿就又偎了过来。柳树根儿伸向水中，长长的，红红的，毛茸茸的满是根须。甜腻的沁河水冲刷着，拉扯着，孩子们在水中嬉戏，扯着柳根儿，囚着没影儿，打着水仗。年年进入雨季，沁河便会发大水，河水轰隆隆、哗哗哗地起着大干，卷着浪花，响声传到十里以外。那时节，大堤上，如同钱塘观潮，满是看涨河的村民。又有精通水性的人，在水中亮着手段：耍水浮，摇缸浮，没影浮，狗刨眼，踩大干，漂死孩……岸上不时一阵阵喝彩声。

  沁河的水是甜腻润口的。有一年，一个远方的剧团来村里演戏，我父亲给他们烧茶炉，供他们洗漱。剧团的人听说沁河的水怎么怎么甜腻，不相信，专门挑了一副水桶，到沁河挑了一担水。回来后他说：沁河的水就是好。在河口，我用手捧着喝了几口，就是有一种甜腻腻的感觉。我父亲给他说，我们村的水，两种口味。北半村的水是甜的，随便打口井，即便是土井，也是甜的；南半村的水是咸的，不论打多深，都是咸的。这大概是沁河水的独特之处吧。

  沁河也有发怒的时候，弯弯曲曲的沁河大堤，便是一代代的先人们，给沁河这匹野马套上的辔头。

  二

  沁河水，永不停歇地潺潺地流。

  突然有一年，人们惊呼传闻：沁河水干了，沁河水断流了——有人没脱鞋，七绕八绕，过了沁河了！

  人们只记得沁河水的祸患：淹没庄家，淹没农田，冲走牛羊，卷走树木，淹死不会游泳的或者会游泳的人，阻隔交通，总而言之是纯害无益。这似乎也是人的共性，好处得到得多了，习以平常了，也就忘记了它的好处；而不好的地方，却记得非常清楚。

  但时不多久，水便又下来了。进入雨季，沁河水依然汹涌澎湃，浪涛声依然惊心动魄。

  三

  沁河滩，沉淀了几千年、几万年。也许有史以来吧，第一次是一望无际的黄沙。这些沙，在儿时的记忆中，除了养猪养牲畜的拉几车垫垫圈，其余似乎绝无用处：阻碍交通，不长庄稼，狂风起处，黄沙飞扬，人行沙中，灰头土脸，睁不开眼，走不得路；车行沙上，车轮深陷，挣挣扎扎，寸步难行。只是近些年来建筑业的发展，使黄沙成了得以保护的矿产资源。

  以前人们盖房，砌砖墙都是用纯白灰的。直至上世纪60年代，还是拉来了白灰，淋入池中，待水渗干，挑出用来砌墙。后来不知谁发明了在白灰中加入适量的沙，不仅省灰，而且好用，还牢固程度不减，于是时兴了沙灰。再后来随着水泥的广泛使用，沙子的功用大了起来。砌墙用沙，打梁用沙，砸地用沙，粉墙用沙，沁河滩卖沙的生意兴隆起来了。村中人到沁河滩囤沙，先是人力，后来是畜力，再后来用上了机动抽沙船，一天到晚不停地抽，一年四季不停地抽。来沁河滩拉沙的车辆，也由小拖拉机变成了小汽车、大汽车、半挂。一车沙也由当初的4元，卖到了一百多元。接着是第三产业也上去了，卖茶水的、卖冷饮的、卖肉丸的、卖小菜烟酒的……昔日冷冷清清的沁河滩，一时间如同展开了一幅《清明上河图》，一片繁荣的景象。

  沙属于矿产资源，它似乎又是不可再生的，于是有关部门把它管了起来，“沙”字也换成了“砂”字，让有钱有能力的人承包了下来，限定了采砂区域，年年向有关部门缴钱。有钱人承包后，扩大了再生产，上了大机械，出砂量空前。

  沁河的河床迅速下切。

  四

  听父辈的人说，我们村北傍堤的地方，有个“掩洞口”，从洞中翻涌出的沁河水，清清地流进村子，由北至南，潺潺地流。河道是石砌的，村中的人就着清清的河水，洗衣，淘菜。这些，我没见过，只见过临街盖房的人家，挑地基挖出的条石。老年人说，这便是当年的河道。我只记得我们村东的大堤上，有个闸口，人们称之为东闸口。若逢干旱，人们只要提起东闸口的闸，潺潺的沁河水便流了出来，注入农田的各条沟沟汊汊。人们或用水斗车水，或直接把水引向农田。因此冬春时月，我们村外沟里的水，永远离地平面只有尺把高。水滋润着农田，人们永远不知道浇麦是啥滋味。后来水位下降了，田沟没水了，麦苗旱得卷了叶，上级号召浇麦，家乡的老农还是凭着老经验，和驻队干部争得面红耳赤：种了一辈子田，只见过浇秋，没见过浇麦。浇麦如舍秋……浇麦如舍秋！我们家乡气候的最大特点，就是“五月旱”，五月正是割麦种秋的时节。有谚语曰：“五黄六月差回耧。”意思就是说那个时节种秋，迟一晌产量就会受到影响，而那时又是最容易旱的时候。不过人们只要随地挖个土井，第二天或者转眼间，便会潮上一井水来，用来点种，足足有余。村中人畜用水，是稍深一点的砖井。井台放一个井勾——用树枝做成的，一头有个树叉，用以勾桶。井勾也只两三米长，用来打水。打着打着，井勾不够长了，去打水的人带上绳子。忽一日，人们惊呼：水桶搁底了，井干了！接下来家家户户打起了小轧井，八米左右深。再后来轧井也压不上水来了，家家户户又打起了三十米左右的小机井。现在政府出资，搞饮水工程，用上了深水井，吃上了自来水。

  吃水的问题解决了，可浇地的问题更麻烦了。别说水斗车水，土井潮水，撑杆拔水，连当年大集体时代打的机井也不够抽了。1990年，靠政府拨款和群众集资，村中修了一个提灌站。修提灌站的最大工程是挖蓄水池，可以肯定，蓄水池是绝对低于沁河水平面的。沁河的河床逐年下切，沁河水的水面逐年下沉，提灌站的引水渠道逐年下挖，而今站在河面向上看提灌站，提灌站简直成了空中楼阁！当年立在水中测水高的标尺，如今像立在高山之上下瞰河水的呆汉，它想再测水流，简直是天方夜谭！如果不是确凿的证据在眼前，人们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而今提灌站也报废了！

  时间也只是20年！

  可怕的沧海桑田！

  五

  沁河水永不停歇地、默默地、潺潺地向东流。站在提灌站的引水渠道边，可清晰地看到，一股股的泉水，清清的，丝丝缕缕，在注入沁河——现在沁河东流去的，不只是河水，更多的是返流出来的泉水！

  沁河水不是在补充我们的地下水，而是在吸取着我们的地下水维持着它的生命！如此长年不断地流下去，流啊流啊，沁河，会不会像我们村外的涝河——干涸！

  我又想起了儿时的沁河，清清的、湛蓝的、甜腻的水，浑浊的、汹涌澎湃的水，想起了一幅幅的河边嬉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