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父亲说,奶奶生他时,是刚挑了两瓦罐水,颠着小脚从几里外的山涧回到家里后生下的。
听母亲说,她是在梦中生下我的——她翻了一座山又一座山,焦渴难耐,终于来到清凌凌的河边畅饮时,便生下了我。
我也做和水有关的梦。好梦时一池春水,白帆点点;恶梦时红日当头,遍地赭黄,我变成了一条鱼吐着湿沬,希望能喝到一口水。
于是我确信,在我家族的基因里,在土生土长的乡民的基因里,都有着关于水的原始记忆。
我的家乡是豫西北太行山上的一座小村庄。村里的孩子,不管男女,平生第一次做的家务活就是挑水。我8岁那年上小学二年级,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后,一放下书包就挑起水桶来到2里外的水井边挑水。挑水是要排队的,因为村里的有水的井并不多。快的半小时,慢的话得等上一两个小时。挑两半桶水,晃晃悠悠,走走歇歇,从太阳西斜一直挑到暮色沉沉,直到把星星月亮倒进家里的水缸。
从小学到初中,学生们在校的主要劳动就是给学校食堂挑水。我清楚的记得,与学校相邻的一个水池是学校吃水的主要来源。虽然村民们有严格的规定不准牛羊进去喝水,可是渴得发急的牛羊们还是冒着密如雨点的鞭子没命地冲入到水池里,痛饮一翻方才出来。池塘里蓄积的是天上的雨水,里面有蝌蚪、水蛭,还有许多说不清楚的小生物。挑回到食堂里的水,用粗箩筛过,再用细箩筛几遍后,供师们饮用。
如果遇到大旱天气,半年甚至一两年不下雨,那水对我们来说真是比油还重要,甚至比命还重要。至今想起天旱时那寻水、挑水的事,心里还有几分惊悸和悲壮。
村子里的井水已经干涸,离村子较近的水井,井底也尽是泥糊糊了。没有办法,只好把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用绳子系着腰,一点点的坠到三四十米深的井底,用勺子一点点往水桶里舀,井坑里的水越来越少,就用手刨下面的泥沙,刨一个坑聚一点水,就往桶里舀一点,指甲磨破了,鲜血渗出来了,还是刨,直到舀进勺里的都是泥沙,连一点水都渗不出来才罢休。挑着一担泥糊糊回家,澄上半天还不到一桶水。做饭除外,水至少要用三遍,头遍水洗脸,水盖住脸盆就行了,用过的水洗脚,洗脚用过的水牲口喝,这是祖祖辈辈的规矩。
当村里村外所有井都枯干时,每天四五点钟天麻麻亮,成群结队的男女,就到七八里以外的山沟里挑水。可以想象那是怎样的情景呀!山道上蜿蜒着一支叮咣叮咣的旋律,古老而沉重,坚韧而又迟缓,是生命的喘息,是历史的呻吟。一支细如笔管蕊一样的泉水从石崖间涔涔渗出,一个小时还流不满一担水,从清早等到夜晚,又从月出等到日出,人们在泉水边一刻不离地等候。几个乡亲,就是在挑水途中,摔下悬崖,跌成重伤的。
现在还能从电视上看到有些干旱地区送水进村子时,老百姓排着队高高兴兴接水的场景。我小时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翻样子:送水的车子还未站稳,村民们便蜂涌而至,妻子推着丈夫,父亲推着孩子,拼着命地往前挤,互不相让;孩子的哭声,大人们的叫骂声,好象是回到了蛮荒的部落年代。现在我完全能够理解,憨厚纯朴的乡亲们面对水暴露出来的人性的自私和野蛮――生存呀,生存永远是生命的第一要义,而水是生命的源泉!后来当我学到孔老夫子“智者乐水”的精典语录时,我怎么也体会不出那分乐趣,只感觉到苦涩,那是灵魂深处祖祖辈辈关于水的情感积淀,从出生时就在我的心灵里打上了胎记。
1987年,政府在村里修建了一个大型蓄水池,引来几公里外山沟里的泉水,村里每隔200米就有供水站。开闸放水的那一天,每个供水站旁都挤满了人,人们都屏住呼息等待着一个庄严的时刻。当清冽的泉水,从水管汨汨涌出的时候,人群里爆发出笑声,也有哭声,最后是响彻天地的欢呼声。这一幕永定格在了我大脑里,成了记忆里难以磨灭的映像。2005年,政府又投资两百万元打了眼深达500米的深水井,家家户户都接上了自来水,吃水难的历史永远结束了。
2012年冬天,已经在一家电视台工作的我,接到村里学校校长的电话,要做一个30秒的反映学校变化的宣传片,让我来策划一下。我又来到了这所熟悉的学校,看着崭新的教学楼,现代化的教学设施,感叹这些年学校发生的巨大变化。学校食堂里,炊事员扭开水笼头让水哗哗地流到锅里。锅子里翻腾的水花,让关于水的记忆一下子都苏醒了。我想到了我和我的的祖祖辈辈关于水的故事。耳畔传来音乐教室里孩子们的歌声——“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
我对校长说,“我的策划主题有了――你听到孩子们的歌声了吗?”他会意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