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遥路地,因临着遥路而得名。遥路,是家乡人给贯穿村庄东西的老驿路起得土名字。它曾是武王伐纣时的行军之路,汉代以后,成为历代驿道。清道光《修武县志》的舆地图上,还标着这条路为“南驿路”。家乡人将其路途之漫长,时间之久远,浓缩为一个“遥”字,很贴切。这条路历经3000多年的车行马踏,风吹雨刷,已经成为低于地平面一米多深的沟堑式道路,雨天泥泞难行,涝季就变成了河,解放后已开始废弃。家乡人在遥路地北端又修了一条新路。废弃的遥路像干河一样静静地躺在那里,渐渐被人们淡忘,只有遥路地永远铭记着遥路的历史。
新路也早已不新了,过去它是村里人东去的唯一道路。这条路我不知走过多少趟。1989年冬天,我再次走这条路时,忽然发现路边竖起了一个标示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下了自行车,走近去观看。标示碑正面书刻着“李屯商代文化遗址”。它虽然没有裴李岗文化、仰韶文化、龙山文化那么出名,但也是令人自豪的呀!标示碑的背面写着:东西长225米,南北宽125米,采集有素面陶盆、印纹陶罐、粗绳纹陶罐以及方格纹、篮纹陶片。陶片多为灰陶,有少量的红陶。
在地面上采集到的?我诧异着,不由自主地走进麦田。果然,在麦田的席垄上和田边,古陶片俯拾即是。我拿着这些陶片揣摩起来,心底突然惊讶地“啊”了一声:我的手不是叠压在古人的手背上了吗?
光阴荏苒,眨眼间到了2003年。我有幸以官方身份,同焦作市文物考古工作者一起来到家乡的遥路地。经过几个月的钻探和试掘,遥路地出土了大量陶器、石器、骨器、蚌器。器物丰富多了。文物指示的年代,从先商到东周连续不断。最让人惊喜的收获,是出土了一把只有贵族才能使用的商代青铜钺,一个带有“樊”字的周代残破陶甑,发现了一片宫殿基址和一段古城墙基址,使诸多文献上记载的周代“樊城”得到了确认。遗址的面积扩大为:东西长1000米,南北宽800米,面积80万平方米,属大型遗址。怎能不让人心潮澎湃?
连日劳累,一上车我便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一位古人隐隐约约走来。
“敢问先哲尊称?”我拱手问道。
“吾乃殷民七族之樊氏也。”
“殷民七族?作何解释?”
“商朝是一个重视手工业发展的朝代。有技术专长的‘百工’,不少被提升为贵族,有了象征身份的姓氏,得到了封地。封地名随姓氏,姓氏名随‘百工’。殷商灭亡后,周王朝为了‘监殷’,将殷民陶氏、施氏、繁氏、錡氏、樊氏、饥氏、钟葵氏七族,分给卫国管辖;将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六族分给鲁国管辖。殷民十三族中,有九族就是由‘百工’提升而来。索氏:打绳工;长勺氏、尾勺氏:酒器工;陶氏:制陶工;施氏:做旗工;繁氏:马缨工;錡氏:制凿工;樊氏:篱笆工;终葵氏:制锥工。”
“哦!原来如此。这里就是樊氏的封地吧?”
“正是。”先哲点点头,“樊的本意就是篱笆,吾本来就是个扎篱笆,做囚笼的工匠。被封到这里,主宰一方,好不惬意!那把青铜钺,是商王赐给我的,它是我的身份、地位的象征。吾将特长发挥到极致,用榛、枣、荆、棘这些带刺植物,将聚落周围植成一道大大的、厚厚的篱笆墙,樊城从此闻名遐迩。”
“我明白了,樊城当初是个篱笆城,真是名副其实呀!”
史籍记载,西周宣王时期,樊城是“卿士”仲山甫的食邑。卿士之职,相当于后世宰相,位居百官之首。同朝为官的好友尹吉甫作《烝民》(见《诗经.大雅》)诗,对仲山甫大加赞颂:仲山甫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揽王命,代周王颁布政令,四方执行;维护天子的地位,他是诸侯士大夫们的榜样;德行这东西,说来向鸡毛一样轻,只有仲山甫能举起它;天子有了过错,只有仲山甫能弥补它;国事好与坏,只有仲山甫最明白;他高尚的品德如山岳,令人仰止;他不畏强暴,不侮矜寡,柔亦不茹,刚亦不吐,遵循古训,温和善良,言谈举止,温文尔雅,行为表情,风度翩翩,是人们仿效的楷模;有事大家都爱去找他,因为他既开明又智慧,既知礼又知法,既有威严又易接近,不偏不倚,公道正派。
仲山甫在位时的突出政绩,是大刀阔斧地进行经济体制改革。一是彻底废除“公田制”和“助耕法”。 二是全面推行“什一而税”。 三是鼓励农民大力开垦荒地。四是鼓励大力发展工商业。经济体制改革的成功,造成了宣王时期民富国强的景象,史称“宣王中兴”。其最大功臣当属仲山甫。
仲山甫后来受到排斥冷落。为了将他支开朝廷,宣王派他到齐地筑城。使命完成后,仲山甫已筋疲力尽,伤透了脑筋,回到他的封地樊城养老,从此再不过问朝政,索性连周宗室之姓也改了,从封地之名,改姓樊,史称樊仲山。仲山甫的暮年就在樊城度过,直到病逝。后汉史学家服虔在《春秋左氏传解》中载:“仲山甫完成筑城使命,归樊病逝,葬于樊,谥号樊穆仲,子孙立庙祀之,为樊姓始祖。”
我感慨万千!这祭祀樊穆仲的庙宇,为什么就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呢?想想只能怪罪于那个分裂动乱、血腥战争的春秋战国时代了。为了得到樊地,晋文公派将军魏犨攻打樊城,樊城守将仓葛义正词严道:“阳樊有夏商之嗣典,周师之师旅,樊仲之官守”,不可能给你。晋文公又耍了个阴招,给仓葛写了一封信,说樊城百姓自愿迁徙外地,可免受战争屠戮。在此威胁恐吓之下,樊城百姓不得不四散逃离。现存于四川省芦山县的汉樊敏碑碑文中,就记载了东汉巴郡太守樊敏的先祖在樊国灭亡后,被迫率领樊氏一支远徙“华南西疆”,最后定居在青衣县生息繁衍的史实。樊城人走了,樊城废了。接着,樊城又遭到那个更加疯狂的战国时代的摧残,城墙、房屋、庙宇皆被荡平,化成了历史尘埃。人们诅咒战争,诅咒动乱,因为最受祸害的是广大劳动人民,岂止樊姓人离乱?
春秋战国之后,再也没有我家乡哪怕只言片语的记载。遥路地上的考古调查也是一无所获。文化断档,到元朝末年。遥路地只知春秋,不知汉唐。北方铁骑踏过,狼烟滚滚,人死地荒。朱元璋率众驱除鞑虏,建立大明政权时,中原千里无人烟,满目尽荒凉。于是有了大移民,将人口稠密的山西人,大批迁往人烟稀少的中原地带;于是有了李姓人在樊城遗址上重新建屯,接续这方水土的文明。
百家姓中,李姓和樊姓八竿子打不着。但是,风云际会,因缘叠合,李、樊两姓成了“远亲近邻”。李屯的土地下,时刻都在冒着樊人的气息。李屯人似乎对樊姓人更有感情。无论“殷民七族”之樊,还是樊仲山之樊,他们的根脉同为一地——商周樊城,今日焦作新区李屯村是也。李屯人热切期盼着天下樊姓人到此寻根问祖。
遥路地为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