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只在左手的大拇指上涂指甲油,左手比较隐蔽,不常出来指点,即使亮相,大拇指微微一弯,带色的指甲就隐在了食指下。我的指甲很饱满,色泽温润,形状也好,涂任何颜色都很灵动。我常在内心悄悄戏称,我的这枚指甲就像我心底最纯净的一滴眼泪。
来问我要工钱的农民工局促地坐在沙发上,脚尖相对,好像欠钱的是他,而不是我这个说话不算话的法人代表,我无法再用任何讨巧的语言解释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食言,我只站起来说,你跟我一起去要钱吧。
我已经不在乎他将看到我谄媚的一面。
我坐在领导的接待室等,那农民工蹲在走廊的墙根,是他坚持这样,他说,这样可以帮我看进出领导办公室的情况。
我左手的大拇指,今天涂的是油黑的蔻丹,晶莹透亮的黑。此时,我的左手捏着要钱的请示报告,黑色的指甲就附在这份请示下角的印章上,在印章中心的位置,结合着看,如同一只涂着红眼影的眼眶含着一颗纯洁不谙世事的眼睛。
每次来要钱,我都羞涩的如同做了错事的孩子,仿佛欠农民工的钱是我的主意,说到最后,自己的头都快低到领导的桌子底下了。
我突然有种感觉,今天还是达不到目的,你看我的这枚黑指甲多么惊艳,多么华丽,在光影下细密地闪耀着纵列的细小光芒,凛冽而铿锵。我想,被领导看到手指甲,我一定会更感羞涩,带着这样的指甲哪里像是有所求,简直是带着一把利器。
于是,我动手用钥匙圈上的指甲刀剐蹭这只无辜的“眼睛”,一刀下去……露出一道指甲的本色……像黑色的眸子流了眼泪,一滴晶莹的泪。
农民工在接电话,那身上沾满泥浆的男人假情假意用轻松的语气告诉远方的孩子,中秋回家,礼物很丰盛,领到钱了。
我突然很赌气,我这么害羞是为什么,我不过是涂了一个指甲,涂了一个指甲的女人带着几十个出苦力的汉子回家的热望,我涂了一个指甲,能说明什么?虽然没人谴责我的指甲,我突然就这么赌气。
领导的门开了,我右手抓起黑色的水笔,我曾多次幻想领导看过我的请示后,点一下头,我就会赶紧递上这只出水流利的笔,让领导签下大名。
就在领导的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我迅速把笔尖放在有刮痕的指甲上,上下勾画,只几下就圆满了我的黑指甲。
我走向领导办公桌的时候,又扫了一眼我的指甲,是的,我的指甲,低调中尽显奢华......
二
我的书,肯定要送给心灵相通的人,我常幻想懂我的人读我的文字时,那些文字就变成了跳动的音符被读着的人吟唱。最初只有十本,我当然会更加精简出这十个人,至少那是不会伤害我的十个人,无论我写得多么拙劣,甚至不设防地爆料隐私,他们都不会拿这些做谈资,我们做的是一件交换心灵的事情。
大哥开车过来的时候,我抱着书站在最亮的一盏路灯下,玫红的书面泛着温和的光泽,顺手一翻,有淡淡的纸香和墨香,我扬起来示意,书,就像一面俏丽的小旗。大哥一路鸣笛,以示开心祝贺。
这中间有一个向我讨书的女人,只是听说我的书里写到了初恋的亮子还有其他我生活中出现过的男人,而难以抑制亢奋很想得以一窥,她讨的时候,带着阴郁的笑和求证的急迫。我其实特别不在乎谁知道这些,凭是谁我都不在乎,我在写的时候没有列出需要回避的名单。但让我自己拿出来送到这人眼里,我当下没有心情。
大哥下来拿书,欢快地打了一个帅气的响指,我们准备简单地搞一个交接仪式,因为大哥真的给我带来了我讨要的奶茶。
这时候,那个女人竟然碰到了。我条件反射地把书面朝里抱在了胸前,双臂紧紧抱着,使她看不到背面的红色腰封,使她认不得是我的书。
她看不到文章里表述的那些男人,看到了真实版的街头约会当然更是兴奋,我和大哥在她猥琐的探究的眼神里,分站两边,一时竟无措。这女人还是忍不住说起我的书,看不到就当面来问,问我是不是书里写到了初恋的亮子以及其他。
我感觉自己很猥琐,明白就里的大哥和我对视的时候,我们的眼神竟然都很猥琐,如同我们即将交接的不是一本书,而是我们偷情生下的私生子。这样想的时候,我把书反过来,这本三百页谈不上厚重,玫红色在清冷的秋夜很是媚人的封面,我的书,我大方地给了大哥,换了自己要的奶茶。
三
当我在浴池裸身面对一个五岁的孩子、一个五岁智障男孩的时候,我彻彻底底感到了自己的鄙俗。这个时候的我,最应该羞愧。
我的身材还算好,裸身洗浴,无论多少人,都很自如,但此时,面对这孩子清澈的眼、干净的身,我感觉自己身相丑陋,无法示人。我用窄小的毛巾遮挡着自己,一步步想退出他的视线。
当他认出我时,他奋力踢踏着笨重的拖鞋到跟前喊我,喊出来的阿姨还像上学期在我的学校时那样,混沌不清,因为喊得卖力,口眼有点歪斜。我看到他很是心惊,这个孩子我真的不想看到,他触动了我内心深藏的不安——我默许老师一次次向家长建议这孩子转园,因为这个孩子太伤神了。
因为智障,无论什么时间,只会喊早上好,自己的加餐被小朋友碰掉也不会告状,但是他笨重,上不去床脱不掉鞋,他尿床,他摔跤,他打翻饭碗,他总想跨过栏杆,心惊肉跳中,我们不想承认他憨厚的笑其实是那样可爱。
他退园那天,我站在办公室透过窗前美丽的樱花看到了他落寞的小小身影,在走出校园的那一刻,他回头一望,那干净的目光突然刺痛了我,我忍着没有哭。
上帝一定要安排这次重逢,彼此裸身面对的这次重逢,他的小身子光洁挺立,圆滚滚的胳膊腿儿像勃勃生长的藕节。面对他,面对这个毫无性意识的五岁男孩,我心生羞赧,我其实有赘肉,我有小腹下隐藏的刀疤,我的臀部有一块心形的胎记……我感觉自己丑陋无比。
他跟在我的身后一声声喊,他替我看护我洗澡的篮子,他一一告诉家人我是他的阿姨,我差不多是这个莲蓬下跑到那个莲蓬下躲避他。在他强行被妈妈抱走、拉扯他的小身子的时候,他突然大喊,阿姨,我还想去咱们的幼儿园,幼儿园有小木马。
我泪腺开闸,在水花下无声饮泣。
●刘 玲/心灵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