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东苑。东苑路上有两家澡堂。一家叫做“东方池典”,高高的楼,楼里楼外装修得富丽堂皇,据说设施很好服务更好,所以门前天天车水马龙。我却一次也没进去过。为啥?一个字——贵!洗个澡至少得39元,原非我等工薪族所能消费得起呀!我长年光顾的是另一家,一家一溜八九间平房门头连个名头也没有的小澡堂。外观破旧,内里简陋,但干净整洁,尤其是便宜,一张澡票不过三块钱,仅是那一家的十多分之一呀!
小澡堂破旧简陋却干净整洁,多亏了有位搓背老王。
老王是男澡堂里唯一的一位搓背工,每天不仅管搓背捏脚捶腿按腰拔火罐,还得管洗池子拖地板换水打汽整理床铺,总之除了坐在外间管收钱的老板而外,他就是一位全职全能全权全责的“一把手”了。老王老不适闲,总是随时随手把洗浴间和更衣间拾掇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齐齐整整,老板称心,大家舒心,他自个儿也开心。
老王已然五十岁拐弯儿了,天生一个乐天派,爱说爱笑,又热情真诚,见谁进去都会笑容满面地打招呼:“来了啊!”接下去会说:“慢点啊老先生!小心地板滑!”接下去又会说:“小池刚打过汽,泡着热乎,正得劲!”搓背时嘴也没闲着,跟人聊家长里短奇闻怪事天下大事,乐呵呵笑声不断。日久天长,常来洗澡的老年人年轻人都成了他的老熟人老朋友,聊起天来比单位里开座谈会热闹多了。我这人生性木讷不善交际,见了生人话更少,但受他感染,不由得也性情渐变,渐渐地也爱说爱笑起来,也轻松起来,也快乐起来,也年轻起来。
老王人缘好,当然不单是脾气好,更在于活儿干得好。他来之前,这里曾走马灯般换过一茬又一茬搓背工,一般都是俩人,轮流搓轮流歇,都不会笑,都少言寡语,都是黑封着脸搓一遍完事,其中不乏浮皮潦草支差应付者。顾客不满意,有的争吵过,有的就干脆互相搓,搓背工们自然也就待不长。他一来,全变了,不管熟不熟,不管脏不脏,统统搓两遍甚至三遍,热热乎乎,细细发发,周周到到,必要顾客满意了才收手。像我这样一周只洗一次澡的,就常享受到一而再再而三的待遇,眼看着泥条子一次次下雪般被他搓落,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却乐呵呵说:“嗨!这算啥!不就是多费点力气!谁挣钱都不容易,不脏谁花钱洗澡搓背哩?咱是工人出身,干啥都得尽心尽力,不能对不起人!”有人没带钱想搓背,不管熟不熟,他都照搓不误,照样热乎细发周到,照样谈笑风生笑口常开。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因为,我也是工人出身,我知道工人是怎么对待工作怎么对待他人的。
后来,我洗完澡后休息时常与他闲聊,就知道了他原是市水暖厂的一名技工,厂子破产后又到市建公司干建筑工,最终因企业不景气而被下岗分流了。“现在工作多不好找呀!后来朋友介绍干这一行,我看怪好,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挣钱多少起码稳定,就干上了。三年多了,越干还越心安理得得心应手了。啥工作高贵?啥工作低搭?啥活儿都得有人干。干啥活儿都不丢人。叫我看,不劳而获哩人才丢人!像那些贪污受贿哩赃官们,老百姓谁不骂?他们才真丢人哩……”听老王侃侃而谈,我不禁感慨万端,又肃然起敬。
前不久,有一天,一直称呼我“石师傅”的老王突然改口叫“石老师”了。我说:“我也是工人出身,没当过老师呀!”他笑了:“前两天你们厂小宋来洗澡,听他说起你,才知道你好写文章,还出过几本书哩。我也好写点东西,但是水平不行,该叫你老师呀!”边说着边递过一沓稿纸来,“这是我刚写哩一篇小说,麻烦石老师给看看,指点指点。”我接过来,第一眼就看到了标题下的署名——王新世。我瞬间惊呆了。王新世!这名字太熟悉了呀!以前在报刊上常常见到的呀!我万万没想到他就是我面前的搓背老王呀!我尤其没想到的是,而今每天以搓背为生养家糊口的他,竟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笔,竟依然忙里偷闲见缝插针地从事着文学创作!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境界呀!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们聊了许久许久。
老王说:“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谁都会有不好过哩时候。老怨天尤人,没用!光好高骛远,也不行!倒不如脚踏实地干好自己能干哩活儿,高高兴兴过好每一天!”
老王说:“当个男人,先得养家糊口,得叫老婆小孩儿没有衣食之忧。但是,不管到啥时候,也不能没有精神追求。不然,不就真成了行尸走肉?!”
老王说:“苦呀累呀,挫折呀磨难呀,其实也是一笔财富。没经历过哩硬去写,咋看咋像瞎编哩。我现在正在写一部中篇小说,题目就叫《澡堂里的故事》。”
我被老王深深地感动了。
我该叫老王“老师”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