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喊她老奶。老奶很老了，头发全白，再过五年，老奶就整八十了。

  老奶个子不高，很黑很瘦，满脸陈年核桃一样的皱纹又深又密，像被刀刻过一样。

  每天早上八九点钟的时候，老奶有时让爷爷，有时让孙女倩倩帮着，推着摆摊的小车，叽扭叽扭准时从家里出来到朝阳一街丁字口的一角摆小摊，万家灯火将熄的时候，再由孙女倩倩帮着老奶推着摆摊的小车，碾着早上来时的路叽扭叽扭而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霜雨雪、酷暑严寒，将小桥流水一样的日子一天天推熬了过来。老奶和她的摊车，早就在小城朝阳一街人的心中定格成了一处风景。

  老奶做的是小买卖，老奶的小买卖车上都卖些啥摆些啥？哦，一下子还真无法一一说清。

  夏天的时候呢，老奶的小摊上卖雪糕康宁蛋卷凉冰冰橘子汽水和枣汁汽水；秋天和冬天的时候，天儿也凉了冷了，雪糕冰糕汽水吃得喝得人少了，老奶的小摊上则改卖五香奶油瓜子和炒花生。嫩玉米上市的时候呢，老奶的小摊上多出煮嫩玉米盆，上面摆着冒着热气的玉米穗；早红薯下来呢，老奶的小摊上冒出煮红心红薯。新年刚过，没什么新鲜吃物上市，老奶的小摊上却排出了又粗又长的紫皮甘蔗……九九归一，摆摊的老奶总是无一日的让自己闲着，老奶的小摊小买卖总是无一日的不摆不做。

  日子真快呀，小桥流水一样，2011年端午节才过罢，说话就又来到了2011年的中秋节。

  ……已近黄昏，血红血红的夕阳也像摆摊老奶不堪重负的肩头么，早早地就西下坠落。老奶木然地坐在摆摊的老木椅上，茫然呆滞地打量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很显然，老奶的小摊上，今儿也没多少生意。

  “老奶，今儿的生意不好，又是八月十五，我帮您早点把摊收了吧。”孙女倩倩放学后来到老奶的摊前对老奶说。

  “不忙不忙，你先回去做功课吧，摊儿晚会儿再收，说不定过一会儿就有人来买东西呢。”老奶对孙女倩倩说。

  孙女倩倩回家做功课去了，老奶望着倩倩日渐长高的背影，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长气。

  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马路对面的公共汽车站牌边，像往常一样站着几个人等最后一班车。车来了。老奶想着：这趟车一开走，就收摊儿。

  车，慢慢地停下，又慢慢地开走，没想到竟拉下了那个穿一袭深色套装的年轻女人。老奶想起来了，这些天，每晚等最后一班车的人中，好像总有这个女人，老是面朝马路这边一动不动地站着，朝老奶的小摊儿车望着。

  “这可是最后一趟车了，这女子不上车，怕是有人来接吧？”老奶心里随意想着，口中自言自语地念叨，缓缓回转身来，一面收拾摊车上的什物，一面不时望望回家的路，等孙女来接她。

  “奶奶，您收摊儿呀？”一个女子的声音问。老奶徐徐转过脸来，看看马路对面，又看看面前和她说话的人，原来是对面站牌边的那个穿深色套装的女子。

  “收，收，这就收。”老奶瞅着这女子，不认识，再瞅瞅女子的脸，又好像有点熟识、见过。

  “奶奶，小摊上的生意今儿还行吧？”女人又问老奶。

  “不行。一整天也买不了多少东西，没法儿。”老奶叹口气又说，“这会儿小摊上的生意可不比从前了，如今的厂效益都不好，物价涨得又这么快，你想想，人手上钱都不宽裕了，哪还有闲钱来我的小摊上买零食吃呢。”

  “奶奶，小摊上的生意是一天比一天难做，您老也这么大年岁了，不行小摊就别摆了，回家也歇歇，享几年晚福吧。”女人对老奶说。

  “那哪行啊，我老伴虽说退休了，可退休工资也开不了多少，他的身体也不是那么好，顶顶要紧的是，我还有个上中学的孙女倩倩呢，她学习成绩那么好，年年三好生，回回全年级考第一，回头考上大学，我给她拿不出学费可不就整个把我孙女倩倩给耽误了吗？我孙女倩倩的命本来就那么苦，有爸妈还找不着在哪儿，我孙女倩倩的心又是那么要强。”

  女人听完老奶的话，眼圈红红的潮湿起来，继而泪水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后哽咽地对老奶说：“奶奶，您老还认得我吗？”

  老奶看了女人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您老再仔细瞅瞅。”说着一下子扑跪到老奶膝前，抬起了已是满脸泪水的脸，直直地望着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奶。

  老奶两手托着女人的脸，仔仔细细地看着端详着，看着端详着，看着端详着，接着老奶的手和嘴唇不听使唤地剧烈抖动起来，眼睛闪闪发亮，话也说不囫囵了：“你……你……你就是……是倩倩……倩倩她亲生妈妈吗？”

  女人终于泪如雨下，哭着对老奶说：“是。我就是十几年前把倩倩包裹着放到您老摊前的那个女人，我就是倩倩她亲生妈妈……奶奶，我实在对不住您，可那时，我实在是……实在是没有一点儿办法啊，奶奶，您老能原谅我吗？奶奶。”

  “……孩子，奶奶能原谅你，奶奶能原谅你，孩子，只要你能来。孩子，我都这么大岁数了，黄土都埋到脖子跟前了，我还能活几天呢？我天天在这儿摆摊，为的是啥呀？为的就是等你来呀。孩子，你要再不来，我恐怕就等不到你了呀，孩子。”老奶的泪水顺着满是沟壑的脸一滴一滴的，滴落到摆摊小车的硬地上。

  “……奶奶，我知道了呀，我错了，我对不住您，奶奶。”

  “孩子只要你能来，啥都别说了，快，咱这就收摊回家，收摊回家……回家，倩倩在家等着咱呢……”

  第二天，朝阳一街的人们惊奇地发现，奶奶和她的小摊车不见了。又过了半年，奶奶安然长逝，享年75岁。倩倩妈和倩倩哭得痛不欲生，死去活来。

  任谁劝也劝不住。“奶奶，是我害死了你呀，我不该来和倩倩团圆。要不然，你为了倩倩，咋说也还能多活几年呢。”

  倩倩妈撕心裂肺地拍着棺木，对躺在里面的奶奶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