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饮茶。
我从小在豫北滑县乡村长大,小时的记忆里,中国茶的触角努力向南也就伸到豫南信阳,往东就是崂山。北中原本不产茶,小时候在村里我就没有喝过茶。
平时村民们都喝凉水、白开水。有一年父亲给我姥姥家买了一个保温瓶,大家都当宝贝使用,邻居有时还借用。家里来客人时,姥姥会用开水冲上一碗红糖水,还偏要叫黑糖水,色泽浓郁如暗夜,这种替代茶,算是待客的最高礼节。
长大后有一天进县城,我喝过那种香气扑鼻的北京猴王牌花茶,才知道那就是“茶”。一位懂茶道者对我说:“喝这种茶者是一种最低的饮茶境界,说明你还不入茶门。”
我在北中原倒是常喝一种“村茶”,我们叫簸箕柳,多长在河滩。簸箕柳叶子修长,叶廓上带着一丝红边,尤其在麦收时节,家家都会烧上一大锅簸箕柳茶,用水桶挑到麦地。
因为是在灶上用柴烧的,簸箕柳茶有一种独特的炊烟的味道,那柳叶子煮出来的茶汤金黄,色泽好看,像储存了一桶金色阳光。这种叫“簸箕柳”的村茶还是一味中药,有清热去火的功能,双颊上火了,可饮;头脑发热了,可饮,饮几次立刻见效,尤其治牙疼,小时候我母亲给我熬过。
有一年我在北京,到一家叫“天下盐”的四川餐馆,开店者是一位诗人。二流的诗人偏偏有超一流的乡情,他别出心裁,空闲时招待我们的是一种村茶,从四川老家带入京城的。看到那茶叶模样粗糙,大大咧咧,我尝一口,接近当年的簸箕柳叶口味。他说:“在京的蜀人有时老远前来,就为饮一口这村茶过过瘾。”
返回后我忽发奢想,回家也采集那种当年北中原的簸箕柳茶,专门招待“雅客”。
回到村里,我问:“还有这种簸箕柳茶吗?”
村里人就笑:“哪还有簸箕柳,连河滩上的空地都开发完了,再说如今也没人编簸箕、拧笆斗了。”
看来,这念头吃饱后想一下就算是一丝雅致了。
村长开始领我开眼界,看新农村建设在政府领导下日新月异的变化。我看到村外几处小区连成一片,有叫“欧洲小镇”的,有叫“爱丽香舍”的,另一片正在建,10多台吊车腾空张牙舞爪,建成后要叫“家在巴黎”。
站在这“十五国风”里属于“卫风”的大地,我一时走了神儿,像见到一名叫“玛丽”或“梦露”的洋妞扎一条白毛巾蹲在俺村集上喝胡辣汤。
40多年里,我累计喝过10多种良莠不齐的中国茶,却一直不知如何步入饮茶妙境,更多的是咕咚咕咚大饮,近似妙玉为宝玉论茶的那一种最低境界。有高人开导我说:“你得做学问,学问多高,茶道就多高。要么像专家或官员那样去装。”
我就装。
觉得茶叶最易入诗,譬如龙井碧绿,云水之间,上下竟是诗意的通透感。乌龙是一段昔日怀旧,普洱则像品尝一段历史的烟云,不可言说。
有一年,一位懂茶道的友人泡了一种茶,不说,让我先尝,说喝后会忘不了。饮时竟有一种干柴熏过的味道,这茶叫“正山小种”,它需用松针松柴熏制,这种茶的模样“焦躁”,却是中国红茶的鼻祖。
饮着这种“正山小种”,我忽然涌来多年前那种乡村土灶烧煮的簸箕柳茶的味道,一时怅然若失。
世上的茶除了解渴、祛暑,有时多少还能医治一种叫乡愁的病,从而成为茶的另一种朦胧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