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小镇里待过一个月,是我坚持把它看成小镇,其实它是市区的一个角落,散落着一些年长的建筑,到处爬满了青藤,这里的人仿佛非常惧怕活在燥热里,比赛着摆弄自家的攀爬植物,不愿意暴露一片砖瓦。
一条锈迹斑驳的铁路从饮食生活的烟火中穿过,蜿蜒着来,蜿蜒着去,如同小镇是一幅写意画,这条匆匆来去的铁路是最动感、清晰的一笔。
我早上从三叔家出来,夹着前一个晚上的稿子。1996年,整个7月的阳光都很干净,每天清晨,我走向报社,这个时间有一列火车经过,我很惬意能站在铁路旁感受呼啸而来的气流。这时候,手里的稿纸上下翻飞,裙角跟着飞扬,那时候是长发,我极力拂过扑在眼前的发丝,因为我想看清那些贴在车窗上的面孔。有时候看到一个老人,有时候是一个孩子,更多的是我无法判断长相年龄的男女,我想象着他们赶着这列火车是要干什么去。别人的行走,让我无限想象。
穿过铁路,再有百米就是我实习的报社。远远望去,灰色的楼体毫无生气,只有那面国旗裹着一团生机猎猎飞扬。而门前,又是几只目中无人的家鸡在昂首阔步,让我心生疑窦,这些文人骚客为什么能容忍这几只聒噪的家禽自由进出自己的领地,以致后来它们敢大胆地把脏物排泄到院子里?
后来我很牵强地这样意会:灰色的楼体、逼仄的楼梯、狭小的办公室、简易的办公家具和用品,还有那几只大胆随意的鸡,是不是暗示着当时报业产业化的困顿?
我不参加报社的点名和会议。副刊,成了真正的半亩闲田,争抢着上稿的热烈局面暂停了。这时候,老主编和我就成了这个世纪末最放松的文学爱好者——我拿出自己的文章和这个书卷般的老人逐字逐句斟酌。
我得以在大家冷落的这块地界趁机发了一些自己的作品。现在想来,那是一些多么清浅的文字,20岁年华里的文字,已经夸张到,寂寞比烟花还蓝,忧伤比大海还辽阔。
中午回去的时段,没有火车经过,我很习惯站在铁路边,左右看伸向两边的铁轨,那是千钧之力无法改变的执着,我觉得这样的姿态太过决绝,无法改变的残酷。
我拐进三叔家胡同的时候,一般都能听到婶婶的叫骂。推开铁门,很多时候是这样的画面:三叔,这个当年在一衣带水的国度里遭遇过爱情,被婶子以死相逼回了国的才子,此刻,每天的此刻他一定正喝着两块钱一两的散装白酒,30多岁就颤抖着手夹不住花生米。那个画面特别触目惊心,因为他太年轻了。
我接过婶子胳膊下夹着的堂弟,婶子更得以张开双手直戳三叔的脑门。
三叔最爱说的话就是,你像我,整个家族小一辈儿里就你跟我像。要不,三叔每天都要重复这句话,要不我怎么就把你弄到这里工作?我说,是实习。三叔把食指放在嘴边,结巴着吹响,小声点,我肯定会把你留在这里的。
我常想,婶婶大概一辈子都会致力于声讨三叔的那一次异国出轨,一辈子都在质疑为什么回国的时候去了外汇兑换处却没有把钱拿回来。三叔,注定一辈子陷入这无休止的河东狮吼中,在异国他乡能用别国语言作文的三叔,再也写不出一个字了。
中午更寂寞。我躺在散发着燥热的凉席上,吹着刺啦啦响的电扇风,隔壁传来婶婶与三叔低沉的争吵,间或还有巴掌拍在背上的声音,小堂弟总是突然起一声号哭。
偶尔,在中午我会洗衣服,坐在断了一根带子的小马扎上,把手浸在丝丝凉的水里。阳光是饱满的,天地间充斥着蝉鸣,我常想,这蝉怎么就能不歇气儿地叫,连口气都不喘。
婶婶对我是不错的。我一般都午休,否则,这个小镇的午间更显漫长。到时间婶婶会叫我起床上班,轻轻地拍打我。我一睁眼就看见她穿着不讲究的内衣,弓着臃肿的身体趴在我床头,轻声喊我,起床了,别迟到了。就是这样温热的喊,也让我无比窒息。
下午的报社,电风扇呼啦啦赶不走热,我看到一幅流动的浮躁的画面。这个时候的老主编,就用报纸遮脸,不知道是在看还是在打盹儿。
晚上的小镇,竟然有胡弦儿声,悠扬,哀怨,若有若无地夹杂在人声鼎沸里。那是一家烧烤店,拉胡弦儿的像躲在一张大幕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摊位周围弥漫着烟熏火燎的热闹,烟雾随着夜风恣意张扬。
我一般都带着小堂弟坐在门口张望这群人,试图穿越某个画面看到那个拉二胡的人,男人还是女人?也许就是戴着墨镜的阿炳模样。我在假想的时候,这个叫凡凡的堂弟会突然有很不平凡的举动,把臭臭拉到我的或者自己的身上,那小脸还在很邪气地笑。
晚上的三叔一般会喝到烂醉,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怀庆府梆子戏,婶婶从身旁走过,他会猛一下掐住婶婶的大腿或者屁股。婶婶这时候也会带着笑骂,更多的是用筷子敲,拿起来就是狠狠地一下。
我很晚的时候,会写一小篇文字,因为我还写不出长的,刚刚大学毕业的20岁女孩子能写出什么来。三叔家的书房很凌乱,案头永远堆着那沓三叔倾情撰写初恋的文稿,那个叫玉娥的女子像是住在这个屋子一样,静静的,永恒。还有就是日语的写美子的那些文字。我写累的时候就翻翻,几乎能掩住背诵了。
在家乡的妈妈一直打电话来,极力让我回去做老师,马上就要分配了,说,你要快点回来,记者有多辛苦,而且,你的朋友都在家乡,你不会感到寂寞。
一个月后,我提出走人。主编很震惊,他说,我觉得你是很热爱这个工作的,我希望真正热爱文字的人做这个工作,就像你一样。
三叔很震惊,伸不直的舌头最大能力地怒斥我,你知道,让你来这里我给了人家两瓶好酒呢,我自己都舍不得喝,你这丫头,我不能写了你也不写。
婶婶很震惊,小心地看我的脸,说,我以后尽量不跟你叔吵架,不影响你,别走,你叔叔不想让你走。
小堂弟把屎拉在了别家门口,一脸坏笑蹒跚着扑过来。
我当然又去看了那条延绵不知终点的铁轨,我去看的时候,是火车已经开过的时间,竟然有火车过来,这列晚点的火车像是在这里等我。
我回家乡的时候,带着一沓报纸,是我发表的那些文章。这些文字成了我的工具,因为它,我没做教师。此生,这是我第一次利用文字,在这个孤独的小镇,很从容地利用了她,犹如利用了一个女子婉约的爱情。
那个小镇,成为我记忆深处常常想念的地方,烟火中的三叔一家,文字中的老主编,那段执着的铁轨,幽怨的胡弦儿声……现在想来,真是有前世今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