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要下山了。
天刚蒙蒙亮,桃花就急急忙忙起了床,打开了自家西屋那三间教室的门。
村里这个教学点已经撤了,丈夫也已多次打电话催她进城,她,已真的没有必要一个人在这个家待下去了。
25年前,桃花嫁到深山区黑石岭的时候,看到山里的孩子上学要跑很远的路,遇到刮风下雨很不方便,就在丈夫的支持下,把自家的三间房子腾出来,把嫁妆改做成桌椅板凳,为村里建起了第一所小学。当黑石岭有史以来第一次响起上课的铃声,桃花把自己的那条红方巾系在门前那棵上百年的柿子树上表示喜庆吉祥,自己站在讲台上当起娃子们的第一任老师时,整个黑石岭就像过年似的,全村几百口人都涌到了她家,教室门口和窗户前黑压压挤满了人,大家都看西洋景似的看这个城里来的新媳妇是咋教娃子们识字念书的。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当年那个身材高挑,瓜子脸,大眼睛,梳着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长得水灵灵的新媳妇,如今已变成了满头花发的中年妇女,而唯一没变的,是早已被乡亲们喊顺口了的名字“火凤凰”。
“火凤凰”?对,这就是乡亲们送给她的很好听的名字。
当年,桃花嫁到黑石岭那天,从头到脚一身红,尤其是头上那条红方巾,鲜艳夺目,大大势势,四周还缀着些漂亮的小穗穗,随步摇摆,精巧灵秀,把村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眼气得直咂嘴,把那些老光棍愣头青们眼馋得直撞墙头。那时,桃花是全村第一个从城里嫁过来的高中生,她嫁到黑石岭时引起的反响,跟王银环嫁到朝阳沟差不多。“火凤凰”这个名字就是从那时候叫开的,
桃花爱俏,不光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还一年四季在家门口那棵柿树上系一条红方巾、红围脖或是一块红布、一段红绸。不管是啥,只要有这团火焰在猎猎地跳跃,全村的大人小孩就知道:“火凤凰”就在学校,就在她那个家!大家已习惯于被这团火焰温暖着自己的心窝和日子,它成了黑石岭小学的象征,成了与上下课的铃声相映成趣的一种精神符号。村民们不会说花里胡哨的漂亮话,只会笨嘴拙舌地说:瞅见那片红色,心里就暖烘烘的,知道娃子们有地方识字念书,不会再当睁眼瞎了。
而如今,这个教学点撤了,再等两天暑假结束,孩子们就该往山外上学了,她这个代课教师也该下岗了。
桃花像往常一样, 用笤帚仔仔细细地打扫着室内的卫生,用抹布认认真真擦拭着那些已被一茬又一茬学生的衣服磨得明光铮亮但同时已“伤痕累累”的桌凳。她每擦到一张桌子,就会默念着:石头、虎子、雨雨就过这张桌子;每擦到一条凳子,又会轻声地说:二娃、大狗、点点坐过这条凳子……擦着说着,说着擦着,耳边又仿佛听到了一阵阵悦耳动听的读书声,眼前又仿佛出现了乡亲们竭力挽留她的那一张张热情而又无奈的面孔。泪水遮住了她的双眼,“啪嗒啪嗒”滴落在她刚刚擦拭过的桌面上,就像一朵朵盛开在春光里的桃花。她又抬起头来,隔着窗户深情地望着外面那棵柿子树。树上,除了满枝青涩的果实,却怎么也看不到那团曾经使她感到万分欣慰同时又给了她巨大鼓舞和力量的鲜红的火焰……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她的视线。
趁着乡亲们还没起床,桃花锁上门,拎上包,一个人悄悄下了山。
桃花万万不会想到,就在下山的路上,一条毒蛇偷袭了她,如果不是几个赶早下山的村民发现了她,并及时把她送往几十里外的乡卫生院,她早就没命了。
这两天,来卫生院看望桃花的村民成群结队,就像出山赶集似的。医生好奇地问她:“你家的亲戚咋这么多啊?”旁边一个村民笑着说:“她是俺村的老师。”医生这才恍然大悟,无限感慨地说:“难怪有这么多人来看你。”听着这番对话,桃花心里是五味杂陈。
刚才,老书记带着村两委会全体成员来看望她了,并且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县政府不但同意继续保留村上的教学点,而且还要投资建设新学校呢。老书记临走时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问她,能留下来吗?
桃花没有作声,但她的内心却波涛汹涌。
突然,放在墙角的那堆礼品上的一条红丝巾,映入了桃花的眼帘。那是老书记送的,他说,桃花你这么多年为村里培养了十几个大学生,村上三十五岁来下的人都是你的学生,你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熬白了多少头发,用旧了多少条红围巾,今天送你一条红丝巾,算是全村人对你的一点报答和感谢。
凝望着这条红丝巾,品味着老书记说的话,桃花心里噌地燃起一股熊熊的火焰。
第二天早晨,村民们惊喜地看到:桃花和她在城里教学的女儿正在家门口打扫卫生,一条耀眼的红丝巾在他们熟悉的老地方正迎风舞蹈,宛如一只美丽的火凤凰。
村民们还听说,桃花的女儿报名来村里当老师了。
(压题图为本报资料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