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 民
其实,翻看一下辞书就知道,我的学名并不叫红薯,而是甘薯,一年或多年生草本植物,果实为块根,可食用……红薯,只是我地瓜、红苕、番薯等诸多小名中的一个。
我生于村野,一身泥腥,曾繁育于粪土,疯长于田间,生就的土族户口,卑微血统。长得圆忽囵吞,灰不溜秋,庸常得没点特征。然而,前移30年,试问中原大地,江河两岸,谁主世人饭碗?答曰:非吾红薯莫属!有民谣为证:“一天三百六十天,天天‘三红’算好饭。一旦红薯断了线,十人得有九人蔫!”也是艰辛时事的造就,我冒昧僭越,成了众人生死攸关的命粮,主贵得如同金疙瘩银豆子。因此,众人对我莫不青眼相加,衷心爱戴。尤其对我繁育生长的各个环节,更是倾情操持,悉心打点。唯祈风调雨顺,灾病俱无,确保生长旺盛,结实多而个大,以填充太多空瘪的肚皮,点亮生命的希望之光。
我为土族,位卑命贱,像极了穷家孩子,具有旺盛的活命能力。只要插入土中,不管条件优劣孬好,我都兴奋得来劲长精神,且能在顽强的存活中不忘履行职责。
栽苗时,若遇雨天,或墒情适宜,很简单,只需用手或铲子扣挖个小坑,把苗儿往里一顺,再拥土填满摁牢实,就算种好了。若遇旱天,大田七皲八裂,叫人皱眉绾疙瘩。不过,也不太难办。无论是引来渠水,还是挑桶担水,只需在挖出的干坑里浇上一碗水,再把苗儿顺进去,拥土填实,就会如同饿晕的叫花子突然吃了顿喜宴,心满意足中,一准活成。
后来,新发明一种栽法,叫做“红薯下蛋”。这种栽法,不用育苗,直接将母薯嵌入田埂,不挪窝地向上长苗儿,向下扎根须,少了伤损元气的删割移栽,便于集中精力谋结实,以至像勤勉的母鸡样“下”出来更多更大的薯蛋,极大地提高了产量,一般亩产比苗栽法能多出一两千斤。
我长得极兴奋,常忘乎所以,以至秧子蔓窜。一旦窜得远离主根,便有点生性难改,颇像经不住诱惑的男人,开始用情不专,随意与土地示好,四下乱结“情缘”——扎下一溜须根。这须根,小视不得。如同男人有了外遇,若放任不管,每条须根都会像私生子样结出一堆蛋子大小的薯儿子,导致主根养分不足,大幅减产,后果十分严重。所以,瞅准秧子普扎须根的时机,像扫黄打非一样,将不法“亲缘”连根斩断,这便需要翻秧。翻秧时,要轻拎慢掂,把所有须根小心拔起,秧子向先前攀爬的反方向翻甩过去即可,切不能用力过猛,以免把秧翻断,造成损伤。
霜降一过,我的叶子像失去水分后,又在黑水里泡过,全蔫叽叽、黑黢黢,蜷缩了起来。秧秆儿也少气无力、瘦巴干筋地黢黑着,很不中看——叶秆完了成使命,正在寿终正寝。至此,我已长成,到了出土见天之时。
动手挖刨我,看似简单,也有技巧,那就是只能从梗子的侧下方下镢头,从底下兜起一整窝子,才好保证每个都囫囵完整,不受损伤。而不能照着主根劈头盖脸下镢头,那样,会弄出一片创伤,既易造成浪费,也不利加工贮藏。一般经过二十来天的挖刨运送,我的家族大都登堂入室,回归主家。当然,也有性格别扭的,不听指挥,只身躲在泥土里,不愿出来,这便给溜拾红薯埋下了伏笔。
溜拾红薯,耍的是力气。只有不停挖刨,才能将藏匿者捉到。一时间,大田里,撒满大人小孩,一派锄镢飞舞的热闹景象。都本着多拾一块、就少饿一时的想法,能多拾更好,拾不多,少点也行。但是,因为溜拾的人太多,且听说哪块地遗留的红薯多,便动猴窝似的一拥而往,以至人们挖得太专注,没长眼睛的锄镢经常弄出伤人的凶事。
我作为主食,鲜吃一般有蒸煮烤三种方法,通常以蒸吃居多。大冬天,人冻得干鱼似的,浑身觳觫,回家揭开锅,呵,一笼热乎乎的我,即刻像注入了兴奋剂,倍显精神,两手抓俩人头大的我,蜷缩到墙根,边晒暖阳,边吸吸溜溜大快朵颐,感觉真的很美,仿佛吃了天下极品。再就是下进饭锅煮着吃,意在给太稀的饭食增加点捞头。至于烤红薯,多有街头小贩经营,至今想吃稀罕的人,仍能看到像烤薯一样干瘪的老头儿守着一盘火炉,正在兜售生意。
过去的我,何等走红,以至将贮存我的多少,作为择婿的重要标准。一位父亲,4月天到男家地窖里察看贮存量,却再没上来——上午头地窖里毒气滋蔓,他当即殒命,令人震惊!而今的我,竟清闲到失业的地步。别说城里,即使最偏远的山村,也没人再把我当回事。你说,反差咋恁大哩?也是的,大鱼大肉都吃不完,谁还会爱我这“烧心蛋”!
我失业了,但毫不沮丧,反而愈发喜兴。因为我看到曾经吃了上顿愁下顿、为生计所累的人们,“电灯电话,楼上楼下”早已实现,所有能叫出名堂的现代家电设备要啥有啥,一应俱全,就连皇帝老子也没见过的轿车都轰响着开进了农家小院,人们过上了比天堂还天堂的好日子,我咋能不喜欢得嘴片咧上耳梢哩?回想我红火时,尽心竭力服务,不就为的能给人们撑起不灭的理想,跷足企盼这美好的一天,能够到来得快些再快些嘛?
这一天终于来了,真好!在我行将隐退、跟大伙“拜拜”之际,再送上由衷的祝福:愿美好的日子,越过越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