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霜风催木叶,百年人事半凋零。
去年冬天,卧病8年的恩师戴直夫先生谢世了。
我是较早接到先生女儿戴烨电话通知的。她在电话那端告诉我,你们的戴老师去了。又说,你那里有一些老师喜欢的学生的联系方式,拜托你也告诉他们一下吧!
戴老师的几个子女我都接触过,教养都很好,没有一个说话粗声大气的,戴烨与我同学张继之当属“发小儿”,所以我们的过从相对多一些。那时我到郑州工作刚一个月时间,正在忙于熟悉环境,闻听先生西归的噩耗,我也顾不得许多,匆匆收拾一下,便驱车赶回古城山阳。
先生家里已经设下灵堂,先生的遗像摆放在客厅正面墙的中央,依然那么睿智,那么安详。
8年卧床,91岁高龄,先生的子女们已是尽心尽力,先生也是寿终天命了。然而让我们接受不了的是,先生在世,尽管卧病在床,每年大年初一,我们几个先生喜欢的学生,还都能去给先生拜年。尽管先生已经几年都无法开口和我们说话了,但从先生的眼神中能够看出,先生还认得我们。而且我们来看望他,他很高兴。
师恩难忘!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感觉愈加强烈。特别是做了教师的我们感恩戴老师,就如同有了孩子的我们体谅父母一样,那种感同身受是行业外的人无法想象的。所以每年大年初一,周秀龙、冀先礼、冯青枝和我都要踏着新年鞭炮火红的碎屑,呼吸着浓烈而又芳香的硝烟气息,去给先生们拜年。一开始还有更多的几位,后来,也相对稳定的,就只有我们4个同学了。
然而,春夏秋冬,阴阳代序,能够让我们拜年的老师越来越少了。近20年间,先是罗时霖先生突发脑溢血辞世,然后是王慈荣先生卧床多年之后也悄然离世,前年刘性坚先生逝世——尽管刘先生已经97岁高龄,然而我们总觉得他身体素质好、底子厚,是会终老百岁的——接着,马克贵先生回新乡老家过年,心脏病突发,才70多岁,竟也不在了。戴直夫先生身体本就孱弱,退休以后不久,师母突发急病,医院与家里来回奔波,忙碌与焦虑诱发脑梗,后经及时救治虽然病情得到了控制,但身体状况一直不是太好。每次我们看望先生,先生给我们的感觉都是“文弱”。后来在脑梗的同时又加上了脑出血,更给治疗增加了难度——治脑梗的药容易引发出血,治出血的药又容易诱发脑梗。几经反复,多次周折,先生的生命却一直顽强地与死神做着抗争。最终在壬辰龙年岁尾油尽灯枯,走完了多舛人生的最后一段里程,羽化飞升了。
戴直夫先生是豁达的。
早年曾见过先生一首五言律诗——
小雨新晴后,清风送晚凉。
窗开花气重,室静茗烟香。
抱膝吟佳句,袒胸卧竹床。
谁知闲亦乐,意逐白云长。
我喜欢诗,也偶尔诌上几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便结识了不少喜欢吟风月弄花草的同好。特别是在教育领域吃饭,此类附庸风雅者就更不鲜见。然而,拿着那些诗册翻看,隔靴搔痒、无病呻吟、寻章摘句、生吞活剥的比比皆是,甚或老干体式的打油也时常从一些教坛“耆宿”的笔底流出,把自己懒于读书、拙于思考、得过且过、敷衍塞责的马脚暴露得一览无余。戴直夫先生精于治学,底蕴丰厚,是山阳教坛公认的学界泰斗,后来还兼任焦作市政协副主席。按照常理,这样的先生做事做人,应当如大匠运斤,凛凛然有庙堂气象了。其实不然,当你走近先生便会发现,先生没有高谈阔论,没有侃侃而谈,有的只是娓娓道来。在先生身边,你会被那无边的亲和融化。每当我们和先生在一起,聆听先生说学问论时事的娓娓谈吐,都有如饮甘露、如坐春风般的感觉。
唯真学问能平静,腹有诗书气自华。先生在同事间有儒者风标没有学究状态,在学生面前有长者气象没有学阀威严,这种人生境界是读书读出来的,是做学问做出来的。只有大学问才能体味物我融汇天人合一的境界,从这首小诗中我们能够得到最具体的感悟——
夏日一场小雨初收,晴云缕缕映衬得天空更加瓦蓝。眼见夕阳西下,清风徐徐,丝丝的凉爽轻轻拂过,令人暑气顿消。窗外花草葱茏,群卉竟放,湿漉漉地散发着馥馥郁郁的花香。屋里窗下几案旁侧,一张竹榻,一壶清茗,一盒香烟,一本旧书,一把蒲扇,一位袒胸长者抱膝半卧于竹榻之上,听着窗外高树上的蝉声与渐渐而起的虫鸣,在香风阵阵之中品味着书页之上的诗情画意,时不时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与怡然自得,仿佛已与古人心会,与天地融通——这是怎样的一种闲适啊!无欲自然心似水,有营何止事如毛。这种快乐,那些碌碌公差、劳形案牍的人体会不到,那些身卧东山、心存魏阙的人也体会不到,那些丝竹乱耳、声色犬马的人更体会不到。窗外白云悠悠,齿间意韵悠悠,若说忘机是一种暂时的放下,眼下的先生应该是真正的悠然了。只是,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戴直夫先生又是执着的。
戴先生教我们古典文学,主讲唐宋至明清部分,是从师专的第二年接我们的课。在戴先生之前,古典文学先秦至魏晋南北朝是马克贵先生的课,而古代汉语是罗时霖先生的课。马先生以谨严见长,而罗先生则声情并茂、绘色绘声。他们已经熏染了我们一年,戴先生刚一接课,我们便不自觉地将戴先生与马先生、罗先生相较,特别是拿罗先生的表情达意方式来绳戴先生的课,一开始并没有觉得精彩所在。然而几节课后,便被戴先生对文学史居高临下的把握及对作家作品深入的开掘所折服,仿佛如饮琼浆,越品越有味道,越听越耐人寻味。后来就连戴先生的颜体行楷板书,也成了我们许多同学心摹手追的对象。
戴先生的课是2年4个学期,前两个学期我们在北院上课,后两期学校南迁与教师进修学院并校上课。这期间,我在古典文学方面的领悟全被激活,课堂上听得出神,笔记生怕漏掉先生每一句话;课下一有时间便钻进学校并不太大的图书馆,许多来不及细品的好书先行拿来大口地吞咽。许多书店根本买不到的好书,便从图书馆里借出来抄写。一年间,利用课余时间将龙榆生先生的《唐宋词格律》《红楼梦诗词曲译註》等书规规矩矩抄了出来。张相先生的《诗词曲语词汇释》我从图书馆借出来之后实在爱不释手,书店里又无从购买,只好昧了下来,最后以3倍的价钱进行了赔付。这时候养成的抄书习惯走出校门走上讲台之后我还一直坚持,《论语》《中庸》《大学》《尔雅》康殷先生的《文字源流浅说》甚至张永枚长篇叙事诗《西沙之战》,我都是抄过来的。
抄书的办法虽然笨拙,但后来的确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戴先生教我们课的几个学期里,每期我的古典文学成绩均列优属,尤其最后一期考试,我的成绩排到了第一,这不能不说是先生诱导示范与感染之力在起作用。
戴先生执着于学问,对学生们更是严格要求。当时学校风气较之现在要正得多,考试不存在夹带作弊的现象,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平时没用功,考试伤脑筋。成绩出来,有些不及格的同学到戴先生那里想“通融”,结果每次都是碰钉子。先生坚持,必须下真功夫,求得真学问,在学业成绩方面无可通融!
戴直夫先生还特别注重呵护晚辈、奖掖后人。
先生不仅严谨治学、博闻强记、厚积薄发、通古会今,而且言传身教、愤悱启发、置腹推心、行端表正。先生在教书之余,工于书法精于篆刻。据说先生年轻的时候曾经在文化名城开封鬻印换粥,持家度日,金石功底相当深厚。先生的印风谨严,结字绵密,刀法精准,大气横陈,许多人都以能够得到先生的印为荣耀。在学校时我喜欢写字,走上讲台之后利用业余时间也临临帖,甚至动动刀。先生得知之后,曾经送我一本《白石印谱》,嘱我多临多刻,在师法前人的基础上要知道创新。先生曾讲,书法看王铎,篆刻看白石。这些都是博古通今、融古会今的大家。王铎是能够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大师,齐白石是能够开天辟地、点石成金的大匠。而且还特别告诫我,说白石先生讲过,“学我者生,似我者死”,这应当成为一切艺术学习活动的圭臬。
得到先生所赠印谱之后,我下了一段功夫,将摹刻的印拓呈给先生指点。先生看了频频点头,说方法得当之后须勤于用功,“功到自然成”不是挂到嘴边就行了,要做到行动上。临出门时,先生拿出一把精致的篆刻小刀,说,这把刀我用了多年,很凑手,送你吧!
非但如此,为了鼓励我在书法艺术方面深入用功,先生还就我的名号专门治了朱白两方印,如今凡是我十分慎重的赠物,所钤的都是戴先生的这两方印。
戴先生去世之后,我写了一首追念先生的诗——
常将往事对空山,把卷临窗惜善缘。
小雨诗情留古意,朱白印迹慕高贤。
堂间娓娓发灵悟,席下谆谆启大观。
岁月无情惊逝水,抢呼不见旧容颜。
写成之后,我发给了先生的女儿,因有紧急公务,没有参加先生的送别仪式,想先生九泉有知,许会谅解我的不肖。
先生这一去,我们高山仰止的一代大师都没有了。念及这些,怆然吟出四句小诗——
罗公遽去王公随,刘老西行马老追。
戴老仙飞冰雪后,岁时年拜复阿谁?
后来,我把这首诗发到了教育在线,还加了个小序——
“每年正月初一,是我们几个要好同学一定要去看望老师的日子。就在年前,戴直夫老师以91岁高龄辞世。自此,30年前以罗公时霖、王公慈荣、刘公性坚、马公克贵、戴公直夫为代表的一代恩师俱已离去。一个时代已经终结。呜呼!大师不再,吾谁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