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练习书法的女儿在纸上写下杜甫的名句“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站在一旁观看的我忽有所思,问女儿:“你见过黄鹂吗?”“没有!”女儿遗憾地摇头,我也遗憾地摇摇头。经典的唐诗宋词不会消亡,可唐诗宋词中描写的自然和谐、清新优美的景观早已远离我们而去了,后代子孙们如何领会唐诗宋词的意境,怕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待女儿写完字,我尝试着给女儿描绘黄鹂的形象,尽管我引经据典,费尽唇舌,女儿还是一脸茫然。我虽然有些无奈,可也知道这不是女儿的错,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何况女儿与黄鹂一见也没有呢!
躺在床上,黄鹂仿佛在我微闭的眼帘前飞来飞去,清脆嘹亮的鸣叫声如微波一样从脑海深处漾出,敲打着耳鼓,令我万分喜悦,万分陶醉。黄鹂鸟,这天地间的尤物,自然的精灵,你在哪里啊?在哪里?我的灵魂此刻已经出窍,追随着一道稍纵即逝的黄色闪电,在柳林中穿梭,在花丛间徘徊,在苍穹里寻觅。
黄鹂是我孩提时的最爱,那时的黄鹂还是经常可以看到的。黄鹂红嘴巴,黑眼圈,披着一身金黄色的羽毛,漂亮极了。更叫人销魂的是黄鹂的叫声,高远悠扬,清丽婉转,是鸟类中出色的花腔高音歌唱家。黄鹂最喜欢待在浓密的柳叶下,用嘹亮的歌声吸引孩子们寻找它,可你赶到跟前时,却只闻其声难睹其容,真是一个玩捉迷藏的高手。黄鹂的叫声无法形容,河南农村比拟为“黄瓜哩喽”,倒有几分相似。我有个诗人朋友,他的笔名叫“黄丽楼”,他自小在老家常循着黄鹂的叫声能跑出去好几里地,绝对算得上是黄鹂的铁杆粉丝。仅此一点,我俩就称得上知音。
黄鹂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常见的歌咏对象,几千年来,赞美黄鹂的诗句层出不穷,信手拈来,全不费力。南朝诗云:“黄鹂隐叶飞,蚊蝶萦空戏;”杜甫诗:“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王维诗:“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白居易诗:“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杜牧诗:“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韦应物诗:“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盖嘉运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晏殊《破阵子》:“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辛弃疾《祝英台近》:“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史达祖《夜合花》:“柳锁莺魂,花翻蝶梦,自知愁染潘郎。”当代诗人徐志摩赞美黄鹂:“艳异照亮了浓密,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散文大家孙犁的《黄鹂》一文,曾被选入大学语文教材,这篇文辞优美情操高尚的散文我读过多遍,我知道黄鹂的美已让前辈大师们形容尽了,自己绝不可能再有新鲜的词句从秃笔下再冒出来。可我经常思考的是,大自然物种千万,古今诗人为何对黄鹂情有独钟呢?黄鹂是造物主真正的杰作,它的艳异是美的极致,它的啼叫就是天人合一大道的传播之音。
最后一次见到黄鹂,是1991年5月在北戴河的联峰山上。早上8点多,我正有一丝思古幽情若隐若现,猛然间听到熟悉的嘹亮啼叫。“是黄鹂!”思古幽情早跑到爪哇国去了。我循着声音找去,在联峰山茂密的松林间,这调皮的精灵用歌声勾引着我,却把倩影深藏起来。抬头寻觅,只见一只斑鸠傻乎乎地望着我,斑鸠咕噜着:“不见佳人乎?”可能是觉得捉弄得我够了,黄鹂从一棵大松树的浓荫中突然飞出,只几秒钟的时间,就如同幻影一般消失了,撒下一路动听的歌声,和着松涛的澎湃渐行渐远。
20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有见到过一次黄鹂。有时我到鸟市上转悠,八哥、鹦鹉、画眉、百灵鸟应有尽有,这些鸟尽管叫的好听,甚至能学人话,但姿色平平,和色艺双绝的黄鹂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卖鸟人说:“黄鹂难寻更难养,哪找去呀。”是的,把黄鹂关在笼子里实在是对美丽的亵渎。孙犁先生说的好:“它们的啼叫,是要伴着春雨夜露,它们的飞翔,是要伴着朝霞彩虹的。”黄鹂是自由自在的女神,她应当生活在山清水秀的仙境中,而不是人类的龌龊世界里。
我觉得我比女儿幸运,因为我吃过绝对纯天然的绿色食品,喝过山间小溪的清冽流水,观赏过如梦如幻的晚霞,更见过美丽绝伦的黄鹂。现在我们富了,可吃喝的时候心里犯嘀咕,走在马路上提心吊胆,抬头看见漫天的雾霾,脚下踩着肮脏的污水。孩子们电脑游戏玩的麻溜,手机功能一点即通,在人造的虚拟世界里如鱼得水。可他们没见过北斗七星,更没见过黄鹂鸟。人们有所得必有所失,可我们得到的就一定比失去的更好吗?当然肆无忌惮的人类懒得思考这些,多愁善感文人的矫情诉说,引来的多是讥讽和嘲笑。这些问题,上帝都解决不了,你想那么远干吗?要当忧天的杞人吗?可我总觉得,有朝一日推开窗户看到黄鹂飞过,从它的啼叫中我们就能找到答案了。
我睡着了,梦境中似乎到了桃花源,茂林修竹,蓝天白云,杨柳依依,水田漠漠,两个黄衣仙女来到我的窗前,银铃般的笑声令我心驰神迷,当我起身想拉住她们时,她们却化作两只黄鹂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