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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篇4 2013年10月23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瓷 碗
□郑海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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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瓷碗跟了母亲多年。瓷碗的沿儿是孔雀蓝的,碗面是鹅黄色,被母亲擦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碗柜里。叔父来我们家时,母亲从碗柜下层取出瓷碗,碗内,盛放半碗金黄色的豆子。叔父把拐棍放到墙角,叔父的孩子小菊和链子钻到桌下,从筐里扒拉出一个鸡蛋。母亲用围腰擦擦手,说,来,娘为你们做饭吃。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面端到叔父面前。

  我们盯着母亲手里的面,使劲咽口水。叔父往前推了推碗,说,给孩儿们吃。说这话时,叔父有点喘。母亲将我们撵到一边,另给我们做了面,吃完,我们一块儿去外面玩了。回来时,我见母亲和叔父眼圈都红着,看我们进屋,母亲从凳子上起身,说,他叔啊,有嫂子一口吃的,就会有你们的,甭多想,顾命要紧。

  叔父也起身,低头去茅厕。回来后母亲便又问他要不要再来碗浆面吃。叔父红了脸,低低说,再来一碗吧。一袋旱烟的工夫,母亲端来了浆面。这碗面上的豆子真多,足有一把呢!我偷偷伸开手指,做了个抓的动作,不服气地想,母亲真偏心。我不懂得血压高和糖尿病在当时是什么概念,得病的叔父,在母亲心里,就比我们重要吗?

  20多年过去后,每想起这个场面,我的心就像被棒槌锤了似的疼。我不知道那次叔父来是对母亲做最后的嘱托,母亲也被蒙在鼓里,还当叔父和平时一样,来这里走一走,到第二天,还会再来。

  母亲喜欢做浆面,隔不多久,准想法儿为我们做着吃。做浆面需用绿豆粉,母亲跑去卖浆豆腐的那儿讨点豆浆代替豆粉。卖浆豆腐的人心眼好,每次都会给很多。母亲连连道谢着去了。浆水拿回来后放酸,做成浆面也好吃。

  母亲把放酸的浆兑上水,倒在锅里煮开,把捡来的黄豆泡泡,也煮好。择些芹菜叶子,面出锅时,浇上浆水和芹菜叶,倒也酸香扑鼻。母亲做很多事都粗粗拉拉,比如做饭不是忘放盐,便是把碱当盐丢进锅里,但瓷碗里的黄豆,总是煮泡得那么细心。

  我们村地少,我家的几分地都种了小麦,黄豆是母亲从南乡拾来的。逢豆成熟时,母亲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后座上绑着补满补丁的袋子,和村里拾豆者一起,天刚见亮便候在南乡田头,等管田的说,进来吧。他们才像打仗似的,一股脑儿涌入地里。

  后来,家里地更少了,母亲还要拾些玉米、小麦和高粱。母亲捡来的粮食,仔细捶打簸晒,存放起来。记忆中,黄豆比其他粮食更娇贵和惹眼,母亲也格外爱惜,每吃浆面,才从袋内舀出点煮一煮,盛放在那只和豆子一样有着暖黄颜色的瓷碗内。叔父最后一次来我家吃浆面,我又瞥了一眼那只碗,趁无人注意,偷偷吃光豆子,将碗扔了。不曾想,我少年时期小小的怨懑,铸成了我人生路上永久的悔,如经年的蝉鸣,时时悲鸣在我记忆的伤口。

  那天叔父吃完面,意味深长的目光探向母亲,拉过小菊和链子,跪下来给母亲磕头。后扭身离去。我一直对叔父最后清癯的面容和这个动作记忆清晰,时常后悔儿时怎会偷偷躲在茅厕口的篱笆旁,等叔父出来拽他衣裳笑他能吃。叔父常局促不安,涨红了脸,一步三叹回到屋内。

  叔父和父亲从小失去双亲,叔父跟了舅家,父亲跟了姑家。我们姓随老姑父。听母亲说,我亲爷爷是傻子,亲奶奶是“姓毕家的”帮着抢来的。抢来的奶奶相继生下了我的父亲,叔父,和一个半路夭折的姑姑,几年后撒手人寰,不久傻爷爷也离世。父亲和叔父投靠亲戚,娶妻生子,便都随了上辈老人的姓。

  有时候,我会突然理解世间的无常和无奈,傻爷爷,美丽奶奶,老姑母,老舅母,父亲,母亲,叔父,同人私奔的婶婶,构成了我家形形色色的往事,难忘而悲怆,深刻而艰辛。我奇怪老姑和老舅家为何都没孩子,由此想到老一辈人和叔父的命运。叔父也是有过一段美好时光的,曾在村里做会计。也算是当时的文化人了。但患了高血压合并糖尿病,30多年前无异被判了缓期死刑。婶娘指鼻子画眼不满意,抛家舍子和人私奔。连病带气,身体更差了。

  是小菊两岁多,链子一岁时的事了。表面看,叔父绝口不提婶娘。母亲想法为叔父宽心,为我们缝补衣裳,也会想到小菊和链子;改善伙食,派我们给叔父送去。叔父时而拄着拐棍儿,拉着孩子们来我家,母亲尽量为他们做些好吃的。母亲做的好吃的,不过是一个荷包蛋,或者,覆盖黄豆的浆面。

  母亲常把煮好的豆子放进碗柜,在我们的浆面里撒些芹菜粒,等叔父来,便取出那只碗。漂漂亮亮的瓷碗,还是母亲嫁给父亲那天买来的,和母亲一样有着瓷实的身体,明晃晃的碗面,孔雀羽毛般靛蓝的碗沿,碗内多有豆子。母亲说豆子金贵,放进瓷碗她才安稳。说叔父身体差,豆子给叔父吃,叔父在,小菊和链子不会那么可怜。说着,母亲眼圈红透了。

  母亲常说与人为善,街里来个要饭的,都会把馍饭送去。叔父离开后,母亲更多的照顾小菊和链子。为保证我们都有饭吃,她辞去队妇女主任的职务,更加起早贪黑地忙起来。母亲给人盖房子搬过砖头抹过灰,卖过肉丸批发过冰棍……滚烫的太阳地,母亲沙哑嗓子叫卖冰棍的声音,时常回响在我耳畔。母亲劳动所得很快被家里几张嘴巴吃光,父亲下煤窑挣来的钱往往不知弄到了哪里。母亲没办法,四处筹钱,开了一个打铁铺。日子似乎好过起来,但我却更加难以辨认母亲的身份。我不知道每天见到的这个人到底还是不是女人——灰蓝色的粗布外衣,像天空的布袋一样罩在身上,黑红的脸膛被洪炉的火焰熏染得更加粗黑,短短的头发,随意塞在帽子里……

  几年后,母亲竭力维持打铁铺,仍卖不出打好的铁具,只好关了铁铺,把目光投入煤炭市场。一个女人,当她这样做时,多想有个可以靠一靠的肩膀,而父亲的倔强和木讷,只能以无奈形容。

  这便要说一说父母的婚姻。简单说,母亲是几百里外的他乡人,是父亲的一个工友帮父亲以通信方式哄来的。见了父亲,母亲很失望,发觉书信也非父亲亲笔写的,便想走了。但自从她来后,爷奶待她如同己出,母亲过意不去,和父亲成了亲。婚后,父亲性格缺陷伤透了母亲的心。那时我家住在一个四合小院里,晚上,父亲闷着头独个回北屋睡,我们跟母亲睡东屋。睡前母亲拽着我的脚脖子说,二闺女个儿矮,妈给拔拔,就长高了。说着,母亲的鼻子就吁吁的像塞了什么东西。母亲在哭。我知道。她担心我随了父亲的个子,也怕我随父亲的木讷,没个好性情。

  多年过去,我方才看懂了一点人事,理解了生与死,婚姻和生活都是不得已、由不得人做主的事。多少次我都哭着想,我的叔父他一定是怕连累我的母亲,在层层落叶旋转着悲凉的舞步落下来时,他也离去……

  埋葬过叔父的那天,我回到家,不声不响捡回瓷碗,使劲擦洗。瓷碗的碗沿被磕出一道裂缝。我抖瑟着双手抚摸裂缝,洗净瓷碗放回碗柜,从此,再也无法饶恕自己扔碗时的得意,想起那埋在土里的人,埋得很深,永将不能再吃一粒金雨般的豆子,我的心像被鞭子抽了般的战栗。

  没离开前几年,叔父已是手不能锄,肩不能挑的人了。母亲捡来的豆子,一些用醋泡好,给叔父做药方。我们的浆面上还可见散落的豆子,母亲的碗里全是杂面。叔父背着母亲,常站在墙角抹眼泪。这些凄凉而温暖的画面成为我少年时期的迷惑与不解。而现在,我更倍觉痛心!我不知道人有没有来生,如果有,我的叔父,他一定还会叫母亲嫂子,我也一定还做母亲的孩子。我的母亲就是这样带着我们一步步艰难走过来的。逢收获时节,领我和哥哥帮叔父家先收粮食。我们弯腰将麦子割倒,再捆束成一堆。全割完束好,装在平车上。母亲弓着背拉着满满一车的麦子,我和哥哥用尽全身力气帮母亲推车。连夜把麦子打出来。晒晾,簸筛,装袋,收场,种植,施肥。施肥时母亲挑起一担担大粪的情景,让我此刻的心更加抽紧,而那时的我,是不知道痛的,只是随天性帮母亲做活,多卖几分力气。

  这样的日子一过多年,母亲为老舅母送了终,抚养小菊和链子长大成人。成家后的我们纷纷离开母亲。退休了的父亲照常是甩手掌柜,母亲有时还骂他,但更多是亲情之爱。去年,我血压高居不下,母亲帮我照顾孩子。等我好点了,母亲说父亲一人在家,她得回去。炙热的太阳地,我送母亲到站牌,等她坐上了车,我转身离开。未走几步,突然听到母亲大喊我的名字。我扭头,一眼瞥见短发飞扬的母亲怀抱一个袋子,气喘吁吁地跑来,说,这里有用醋泡好的豆子,常吃,血压就稳住了。她利索地从袋子里取出一个小袋子,说,差点被妈又拿回了呢。

  一辆8路车开过来了,母亲跄踉着苍老的步子,上车去了。

  我手提袋子呆立原地,模糊的视线越过纷纷扬扬的尘土,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那被黄土深掩的叔父的目光,拂开层层黑夜,落在母亲宽阔的背上;老家那只盛放黄豆的瓷碗,还静静待在碗橱最深的角落,孔雀蓝的碗沿,鹅黄色的碗面布满伤口——那是母亲的岁月留下的斑痕。我仿佛回到了那个久远的年代,母亲的黄豆浆面做得那么香,那么酸,酸得我泪水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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