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已经七年了,我却一次也没梦到过她老人家。妻子似乎和母亲心有灵犀,不但经常梦到,而且对梦中情节历历在目,娓娓道来令我这个亲生儿子顿生惭愧。终于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她老人家坐在床上补衣服,油灯若明若暗,母亲不时用针拨一拨灯捻,她把补好的衣服给我穿上,自己却消失了。我恍然醒来,眼眶盈满泪水,母亲的音容笑貌在脑海里浮现。
母亲是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一辈子相夫教子,勤劳节俭。要说母亲的最大特点。就是精打细算,会过日子。母亲生育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人,三男三女,年龄差距不大,基本上是一个跟一个。父亲在上世纪60年代初期就是部队的团级干部,时任河南省镇平县武装部长,每月工资141元,当时应该属于高收入阶层。母亲没有工作,这些收入分摊到全家8口人身上,不过区区十七八元。计划经济时代,大部分生活必需品要凭证供应。先说吃的,父亲是军人,每月粮食标准45斤;母亲是市民,每月标准29斤;孩子们则依年龄大小标准不一。粮食基本够吃,副食品就差得远了。家里很少吃肉,除了逢年过节,平常一个月吃二三次肉就不错了。父亲工作忙,母亲有时会给父亲做点小锅饭,无非就是山西老家的常见面食,“溜尖”“抿圪斗”“猫耳朵”“拉面”之类,大抵素菜居多。家里的剩饭基本上是母亲和两个姐姐包圆,甚至出现馊味的剩饭母亲照样吃掉。当年最稀缺的是食油,每人每月5两的标准执行了许多年,最紧张的时期每人每月只有二两半。和现在截然不同,那时的人们割肉是越肥越好,肥的好炼油呀!母亲亦是如此,割回来的肉总要把肥膘剔出来熬成大油以弥补标准的不足。就是熬剩的油渣,母亲也不舍扔掉,剁巴剁巴和些萝卜、韭菜做包子馅,吃起来倒也别有风味。1967年我11岁时得了一场大病,差点见了阎王爷。出院后虚弱不堪,母亲每天给我做一碗西红柿鸡蛋面补养身子。那时三弟才七八岁,闹着要吃,母亲虽然宠爱三弟,这时也会厉声呵止他。想想也可怜,哪差三弟这一嘴呀!由此可见当年日子的窘迫。我们家的男孩不大干家务,但我却有一项雷打不动的活计,那就是和煤和捡煤核。有时贪玩,捡得不干净,就要引来母亲喋喋不休的说教,什么“败家子”,“地主老财也要勤俭过日子”之类的话翻来覆去,听得人好不耐烦。
吃的省,穿的和用的也一样。每个月供应的布票,又要做衣服鞋袜又要做被褥铺盖,实在是捉襟见肘。那个年代商店里几乎没有卖成衣的,家家都是自己做。我家孩子多,衣服正好一茬儿接一茬儿轮着穿,老大穿过给老二,老二穿过给老三,一件衣服不穿个10年8年就完成不了历史使命。母亲想尽办法尽其所能让我们穿得体面一点,同院有个阿姨在县城的百货商店布匹柜台当营业员,一匹布卖到不够一尺时成为“布头”,可以不用布票买。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布头”也是宝贝,基本上都被营业员们近水楼台给瓜分掉了。母亲从阿姨那里得到一些“布头”,这些碎布料是无法做衣服的。母亲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熬上一盆糨糊,把碎布头一层一层粘起来晒干,做布鞋的鞋底。上世纪70年代之前,除了母亲做的布鞋和父亲发的解放鞋,我没穿过别的鞋子。记得“文革”前夕,武装部淘汰了一批旧兵役证,这种旧兵役证是纸质布面的,每家都分到了一些。母亲用大木盆灌满水,把粘得挺牢的兵役证泡在水里,然后揉搓清除纸质,得到课本大小的一块红布。虽然想尽办法,“兵役证”这3个字始终清晰可辨。母亲就把这许多小块红布拼接起来,做成床单,家属们纷纷效仿,一时间“兵役证”红床单成了武装部的独特一景。母亲虽然不识字,但心灵手巧,悟性极高,艰难的生活赋予了她刚强坚韧的性格和丰富的创造力。那时家里连面缸也没有,母亲把废报纸捣碎溶解成纸浆,找一个瓷缸把纸浆糊在上面,晾干后就成为“纸缸”,放面粉或其他东西,报纸是有铅毒的,可母亲不懂这些,物尽其用就是她老人家不可辩驳的理由。
1969年,由于父亲工作调动,我们全家搬迁到焦作。随着我们渐渐长大,生活条件也在好转。可母亲节俭的习性深入骨髓,成为她难以改变的处世态度和生活原则。家中的“飞人”牌缝纫机是1964年买的,在母亲的精心保养下,使用40多年仍然锃光瓦亮,完好如初。母亲去世后被大哥作为遗物收藏。在母亲眼中,什么东西似乎都是有用的,她最看不惯我们大手大脚,乱丢乱扔。搬到干休所后,家里的碎木烂板积了一堆,母亲为使这堆废物得到有效利用,自己动手在院子里垒了一个烧柴的土灶,烟熏火燎地又是蒸馍又是烙饼,乐此不疲。我有时回家嫌这个土灶太扎眼,口口声声要扒了它,母亲“败家子”之类的责骂就像冰雹一样砸过来,我只好屏声敛气一溜了之。
2005年母亲驾鹤西游,干休所也拆了平房,盖起了带电梯的高楼,水电煤气设施齐全,可惜母亲没受用一天。这些年,我们的房子越住越大,装修越来越豪华。大鱼大肉已经吃腻,许多人在为身体肥胖营养过剩发愁。昔日的自行车大国早已变成汽车大国,速度反而比自行车还要慢。物质财富的爆炸式增长使我们抛弃了节俭的美德,过度的消费不但造成了环境的破坏,更造成了精神的贫困。中华民族勤俭节约的优良传统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渐行渐远,更有可能在下一代人身上荡然无存。
当代人生活在一个悖论中,中国的先贤们教诲我们“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可西方的大哲孟德斯鸠却说:“富人不奢侈,穷人就会饿死”。市场经济的规律是最大限度地创造财富,满足人们无休止的欲望。节约应该是资本家们最不喜欢的词儿,都不消费,生产出来的东西卖给谁去?金融危机经济危机的本质其实是过剩危机,人类这样的发展方式合不合理,上帝也难以决断。节俭一生的母亲在天国看到她的儿女们在对立的两种观念中无所适从,恐怕也只能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