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苍很公正,使人人都能拥有春节。上苍也很盲目,让人跟人的春节太不相同。我和堂哥的春节就是如此。
我的家乡曾经掩映在连绵起伏的竹林里。竹林的规模堪称长江以北地区之冠。它历史很悠久,据说是汉代从湘蜀之地移栽来的。乡亲们对它的感情很深。堂哥的名字叫竹根,腊月二十八夜11点生。6小时后又有了我。第二天是春节。爷爷、奶奶、叔伯、婶娘都预言说他会赶趟,命富贵,钻出母腹就混了个“哥”,并说我是二节杠,赶不上,命贱还不孝顺,为自己抢年过,叫母亲受分娩之苦。母亲曾为此抱怨:竹根不就比我的孩子早生半天?并一气之下给我起了个名字叫树根。后来长大了我才知,所有这些都因堂哥的父亲是长子,堂哥据此成了长门长孙,这才与我贵贱从此分。
三岁时我随父母去了城里。堂哥一直随父母生活在农村。但整个家族谁也没料到,我跟堂哥的命运从此被调了个儿。
1962年我8岁,三年困难已到尾声,城里的生活明显好转。春节回老家时,父母带了很多点心,挨家挨户地送,只剩了一包留给我和5岁的弟弟吃。半下午,我正偷吃点心,门口探进一颗又扁又长的小脑袋,瘦黄脸,一双眼睛大得眼珠凸得只想往外掉。我正好奇地看着,他冷不防抢了我的点心就跑。他最少比我矮半头,别看他个头小,但比四条腿跑得还快。我刚要追他,母亲一把拦住我说:他是你堂哥。后来,我悄悄地把剩下的点心全给了他。母亲问我:你全吃了?我说:弟弟也吃了。后弟弟说母亲问过他,他说没吃。此事因怕受责罚我惦记了好久,但母亲从不提及。
也许是饿的,堂哥从小性情懦弱,村里的孩子总是莫名地欺负他。12岁那年学校因“文革”停课,父亲趁春节把我留在老家,一待就是两年。上山逮蝈蝈,下河掏螃蟹,我总跟堂哥一起玩。有次在河边一孩子欺负了他,我用塑料凉鞋猛抽了那孩子一顿,并吓唬他说见一次打一次,好让他心有忌惮,不敢再讹堂哥。后来,学校复课我要回城里,也算冤家路窄,堂哥送我去车站时,还偏又遇到了那孩子。我不想食言,尤其当堂哥的面。我动了手,堂哥边拦边喊,直到打累了我才住手。那孩子哭得很委屈,堂哥说我认错了人,头一次打的是哥哥,这一次打的是弟弟,两人是双胞胎。尽管如此,堂哥还是把我当英雄,感动得不行,眼里闪着泪光,还误喊了我一声“哥”。
16岁那年,逢春节我又随父母回老家,不见了堂哥,问了才知他写了反动标语被判刑。我当时想,他那么老实怎会干那事?大人们咬耳朵时我钻进人缝听,这才得知他爸爸当过国民党的军需官,并俘虏了他当红军的母亲,虽说后来一起被解放军俘虏并参了军,但仍算历史污点,一个是反动军官,一个是革命叛徒。至于堂哥写反动标语一事,是公安局破不了案拿他顶罪。那天我偷偷哭了,觉得他太不幸了。五年后,堂哥获释后我见了他一次,除了懦弱还变得寡言,眼神总是飘忽不定,仿佛他时刻处于险境。
23岁的那年春节,我已结婚有了女儿。农历正月初五回老家正巧堂哥要定亲,我很高兴。女方极早就来了,但就是不见堂哥,说是一早上山采石头,10点钟回来。左等右等至正午,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噩耗,堂哥因排哑炮被炸得血肉模糊。女方一干人拍拍屁股就走了,婚事自然搁浅。堂哥康复后我又专程看他一次,他瞎了左眼,不仅话更少了,甚至连笑都不会了,神情很呆滞,幸存的右眼充满了迷茫。
1980年春节前夕他结了婚,那天正好是他生日,长辈们说结婚过年一起办省钱。当时他已经26岁,媳妇是从山西农村买来的,才19岁。也许是堂哥叮嘱了她,家族里小弟兄十几个,她就只待我亲,连续多年每到冬天,总要千针纳万针连地给我做双棉鞋,我说城里不兴穿这鞋了,她遂改织毛衣、毛裤,还有围巾什么的。那时的日子很紧巴,但她一直对我又操心又花气力,这使我很感动,觉得怀川人讲老嫂比母应添上小嫂也比母才对。也许正由于这个小嫂子,堂哥的命运开始改变。
1982年,改革开放成了最时髦的词儿。春节我回老家时,乡下正时兴家庭纺织,除了我村建个啤酒厂外,村村寨寨,树林竹巷,到处都响彻着织机声。我头一次见堂哥那么高兴,他戴了一副蛤蟆镜,连商标也不舍揭,憨笑着嘴咧得像蛤蟆。后来才得知,他也弄了几台织机,赚了好几万元。早年蒙冤判刑也得到了纠正,政府除摘了他反革命的帽子,还赔偿800元钱。我说太少了,他连连说不少、不少,很是感恩。当时,我既高兴又酸楚,心里像倒了五味瓶。但不管怎么说,堂哥确实像变了个人,一只眼睛总是笑着,话也多了起来。后来纺织萧条了,他又搞竹编,竹编不行了,他又跑生意。总之,他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红红火火。
转眼30年已过,马上又到春节。村里规划涉及我家老宅。我回家见到了堂哥。他蛤蟆镜早不戴了,也显得衰老些,但精气神儿很好。村子离县城近,城扩使农田锐减。孩子们外出打工的打工,跑运输的跑运输。老两口一亩多地,觅人劳作,倒也不费气力,再加上孩子们孝顺,时不常给个零花钱,日子过得很是滋润,所以他一见我就叨叨:现在地白种,国家还给钱,看病也能报销了,三皇五帝哪有过这年景!可是……他正说着,突然想起什么,把话咽住,脸色抑郁起来。我问咋了,他闪了一下眼嚅嚅嘴说:先吃饭,先吃饭……
中午,吃的是小嫂子擀的手工面。我边吃边等堂哥的下文,然他一直没再吭。我要走了,他和小嫂子把我送出院子,又送出胡同,眼看就要到村头了,他终于忍不住问了我:好多年了,这竹子大片大片死去,是不是那个大啤酒厂抽地下水给弄的?我说不知道。他又问:能不能找人打听打听?我顿时语塞,觉得这事该由专家和政府关注和提出,于是我说:先过好春节吧,这事可是老大不小,事关可持续发展,也许得慢慢来。我不知道他懂不懂可持续,但他对竹子的情感是绝对真挚的,他说:过去咱这儿多好!竹林裹村寨,田地连池塘,小河流水清格灵灵。现在竹林都快死光了,所剩的也快跟茅草一样了,最多能扎蝈蝈笼子,真可惜!
回去的路上我想了很多。想我和堂哥的命运,想我俩曾经的一个个春节,最后我想到了竹子,我突然预感:今年的春节,怕是又要和堂哥一起过了,不过,地点在梦里,情节是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