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感觉自己所有的头发好像汇集了自己的一生,一根一根的,每一根都被汗水滋养得圆润,都反复飘动着各种的隐忍与绽放。大概是10年前吧,我偶尔在它们中间发现了白色,那么焦脆的白,让我怦然心悸,有了莫名的怅然。
2005年,父亲去世后,只是零星出现的白发,已经深入到我的中年了。有时候会突然想起,在这些渐渐抱团的白发重压之下,我知道自己是谁,真正需要什么了?
2013年,全彩版的长诗《天堂云》出版了,它把我生命中最轻盈的沉重彻底展示了出来。这一年,我还参加了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认识了更多的人,读了更多新锐作家的作品,带领一帮子“鲁二十”的班委成员们做了更多不傻也不聪明的事,有了一些属于一个团体的想象力:这个年景于我只是一场耕耘,看见过绿叶后,会不会看见一些果实,仿佛已经无关紧要了。
到今天,一个有晚霞的日子,我看到落叶在不断回家,仿佛是我那些曾经关乎文学的理想,在斜射的霞光里,透露出金黄,在安静中落地,归于泥土。
我开始想,一个有了些许白发的人,可以开始向往年轻了。以为自己背负很多东西的日子,因为生出白发而卸下一切,老夫聊发少年狂,仿佛那些沟沟坎坎因为不期而至的白色,开始平淡和平坦,具有了和谐的气象。一个人头顶的白色,是清澈的,从中年开始,它像一潭深水,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在这丛生的白色之下,我眼中的那些光怪陆离,开始平静,开始温柔起来。已经开始走向生命的另一端了,频频回头的人那么多,我向前看看不是很好吗?
这是不惑之后,对自己的检点。
慢慢发现,用10年做一件一辈子的事情,实属不易,10年竟也如此短暂;然而,用10年专心致志地写一首诗,这种执拗又过于孤寂而漫长,尤其需要自信和勇气。随着这首诗的尾部《天堂云》的结束,一切思想都压成了标本,揉进白发渐生的光阴。
这是一首被我命名为《生命梯》的长诗三部曲,从第一个台阶开始,就在萧瑟中激扬着《天生雪》。这是第一部,在2004年的冬季,我返回大雪覆盖的出生地,告诉自己:一场艰难而坚定的告别仪式可以开始了。此时,命运早已滑入不可预测的人生第四个10年,面对现实和内心的沧海桑田,我竟然还幸运地葆有一个有关诗歌的宏大梦想。这让我确认,那个从田埂上出发的少年,没有在被大雪掩盖了纵横杂乱的阡陌里迷失自己。
然而,颠簸流沛的青春早已无枝可依,翩然落地了。只有那个飞翔的暗伤,依旧嵌在骨子里,以怀揣已久的绿色庄园和天马行空的海市蜃楼,带动岁月的不懈之旅。
人到中年,“奔五”的日子,又开始了一个10年,与白发一起长出来的,还有满地的荆棘。依然是在文学路途。我想,一个人在后半生还热爱着的,那一定是一项了不起的事业。如果不是因为生活逼迫,或者哪怕是生活逼迫,也不能放弃的,那也一定是最有价值的事物。所以,我没有懈怠,无论现实多么没有诗意,无论世界怎样远离自己,我都用心感知这些,用自己眼睛和语言、用自己的心灵和思考,复原大地和天空,复原诗歌的血与肉。
在《生命梯》的第二部《水色》中,我时常回望,是一个在故乡想念故乡的人,一直在生命的河流中淘洗自己的神明。一个没有神明的诗人,内心是装不下诗歌的;一个内心里没有诗歌的诗人,同样也看不到诗性的神明。我也像芸芸众生一样,用生命中最沉重的10年,撬动了苦难,让它挪动了一下位置。这是我生命中不可承受的,我只能把它放进一首诗里。这是10年一样长短的咏叹,面向历史长河,梦想就像一团水雾中的幻象,无论远近、无论明暗,最好的归宿就是用自己的白发覆盖自己。
于是,我回到《生命梯》的第三部《天堂云》,在第五卷《海市蜃楼》里结束,这是我诗歌创作中的一个标志性界线,生命中的第四个10年以天葬的形式完成了命定的攀登,站在命运最后一阶的,同样是不可承受之诗,40年如此飘忽又如此沉重,那些生于云端的文字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如同渐渐轻盈的白发,终归于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