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庭
这个下午,将书房搬到了小区的花架下。
春天的到来,总是让人有措手不及之感。还在单位与家之间的路途中,在种种身不得已的应酬,在种种命题作文中疲于应付,春天就以花朵的形式来到了人间。事实上,春天的到来是早有概念的。在节气上,立春就代表了春天的到来。不过,对于居住在城市中的人来说,立春这个节气只是凝固在纸上的一个概念,与立春相关的物候特征,人们早已不清楚。经济的迅速发展,和社会分工的逐渐加深,使大部分人的劳作都远离了自然。而在以往,农业文明时代,这样的节气名称不仅标示着自然物候的变化,还有与之相关的劳作内容。正是这样的劳作,加深了人与自然的联系,人们设置了一个个时间界限来区分自然变化,更区分劳动的内容。因此,一个节气就像是人与自然达成的一个契约,这契约的主题词并不是交换,而是劳作,自然与人一起完成的一项劳作。
因为这些劳作的消失,身居城市的人对这些自然变化也会相应地淡漠。前些天,和朋友一起喝酒,他忽然提到今天是惊蛰。我们仿佛也一同感到了欣喜。但这种欣喜却多少是有些空洞的,我们已经不知道在惊蛰这样的节气里,自然界会有怎样的变化。我们谈论的是一件商业活动,朋友以为在惊蛰开始这样的商业活动,必然是有意义的。但事实上,它与自然物候并无任何联系,并且充斥了人的盲目自信与斤斤计较。惊蛰这样的节气在这件事,在我们这些人中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事实上只需要记住用阿拉伯数字标注的日期已足够。一个代表数字理性的日期名称,已足够替代一个富有古典诗意的节气名称。这句话简缩一下的话,就是理性足够去代替诗意。这正是工业和信息化时代的特征。
与这些在春天开放的花朵相比,我的许多奔忙也是毫无诗意的。它所换来的,基本上也是用数字来计量的金钱。那么有没有不需要用数字计量的事物呢?花朵就是不需要的。数一树花儿开了几朵是没有意义的。花朵是春天的形象。一朵花就足够去代表春天。它们也不是概念,只能唤起人关于时间的生硬记忆。每一朵花都与之前看过的花是不一样的。它们不断地更新着春天在我记忆里的形象。
今年,我第一次深入到春天,是去山中徒步,碰见了开了满山的桃花。而在小区里,一树树白色的梨花已经绽放。我在忙碌之际,只是匆匆地路过时,留下惊鸿一瞥。随后,这些花朵仿佛就与我无关了。只知道花开了,不足以去理解春天。今天下午,我把许多烦琐事务放下,将书和笔记本带到梨花旁的花架下。与在山中观赏桃花的经验不同,这些梨花是在我生活的区域里开放的。春天之外的其他时间,我只能看到它们茂密的枝叶,甚至不知道它们是梨树。梨花开放的时节,我才知道小区里,种下了这么多的梨树。在这里居住了几年,以往竟然不知道。其实以前,我也专门抽出时间,在小区的花架和木椅、石凳等地方久坐的。许多时候,我并没有带着固定的目的,有时甚至只是为了感受一下这个草木丰沛的空间,孩子玩耍或大人路过的充满生活气息的空间;在这样的一个独特的空间里,去想一些关于生活的事情。我还曾经拿过书来这里阅读,拿过本子来这里写诗。那时还曾想过,一定要经常来这里阅读与写作。因为在这样的空间里,我的生活与我的思想并没有分离。我曾在诗中写道:“这个上午,阳光成了我的上级/草木成为了我的同事/而我写完这首诗/就算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任务。”
但这个想法并没有完全得到施行,我的太多时间仍然消耗在与我的思想和生活完全无关的地方。甚至它们另起炉灶,构成了另外的生活。近些日子,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甚至自己的人生。以前,这样的思考大都是在这个小区的草木与行人间进行的。我想不单是思考的结果,思考的过程本身也将我引到了这样轻松、闲适而又自然的空间中。上周末到山中看桃花一直想要写文记之,却因为种种事务没有写完。而瞥到了梨花之后,我就决定将这个下午的时间移植到这个小区里来度过。于是这个下午,我摈弃了许多外在的规矩,而将自己放到了梨花旁。也许不单是为了欣赏它们的洁白、素雅,也许是因为,我怕错过了这近在咫尺的梨花,就错过了这个春天。
于是这个下午,我的阅读和书写都在这些梨花旁度过。梨花的洁白,似乎让我相信了,在这个世界上,纯洁是无处不在的。我在阅读和书写的间隙,偶尔抬头看一眼梨花,似乎是无意间的观赏,却是蓄意而为。在梨花前短暂地停留几分钟,对我来说,并不算是真正地欣赏。我想要做的,是让它融入我的生活。这个看似与平常的忙碌生活割裂的下午,我更愿意把它当成我真正的生活。阅读和写作是这种生活的一部分,观看小区里儿童的玩耍和人们下班后的轻松是这生活的一部分,观赏盛开的梨花也是这生活的一部分。后者是在前二者的基础上的。这样的观赏是与前两者构成的生活相融合的。梨花的洁白与美丽要在我的生活中打下烙印才算是真正的欣赏。因为我在之后的生活中,再路过它们,路过它们的绿叶和枯枝,也许都还会想起这些灿烂的花朵。这些花朵会告诉我一棵树是一个要经历生长与轮回的生命。真正经历了它完整的四季,才会把它们当作特殊而美丽的生命。这些美丽的生命构成了我的日常生活空间。在这样的空间里生活,才是美好的,才算是诗意的。这样的诗意使我的生活与大地发生联系,而成为了栖居。
太阳已经消失多时,光线渐渐变暗,梨花在逐渐变黑的空气中,仍然透露出一种白。这种白就像夜被它的盛开融化了一小块。虽然融化的夜仍有漆黑的色泽,但梨花的白似乎也将这种黑色变得美好,甚至仅仅是气味,已足够把夜的黑漂白。孩子的叫声和笑声,仍然在这个大大的院落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