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 民

  上世纪90年代初。

  清晨，张老汉推开屋门，见院里有个物什。近前看，是根牛缰绳，新的，盘着，还未启用。

  咋回事？

  儿子打工在外，家里只有他、儿媳和8岁的孙孙。这鼓捣缰绳的事，除了跟牛打交道的他，家里没人染指。往常夜里，他总是最后一个闩门睡觉。昨晚，因感冒头晕，没等孙孙玩耍回来，他就先睡了。不想，竟整出这事。

  现场调研后，他认定缰绳是趁天黑隔墙撂进来的。

  谁整这事？

  张老汉65岁，经事虽多，心眼却小，遇事爱深钻，尤其跟自己利害相关的事，能琢磨到骨头缝里。他认定，这缰绳背后，必有图谋！

  缰绳，是套在牛鼻圈上、长约二三米的皮绳，很结实。而将尺把长的韧木棍从牛的一侧鼻孔扎进，再从另侧鼻孔穿出，固定成封闭的椭圆形物什，就是牛鼻圈。缰绳拴上牛鼻圈，一拽缰绳，牛鼻圈勒疼牛鼻子，为减消疼痛，牛只得乖乖跟着走，所谓牵牛鼻子，说的就是这。而把专一降服牛的缰绳撂进自家院里，其居心不是秃头上晒虱子，明摆嘛！此时，他想到了村委余主任，这缰绳一定是他撂进来的。

  前些天，新村建设要占张老汉的承包地，余主任找他时，他说缓个把月，等收了玉米吧。余主任说上边逼得紧，耽误不起。他说眼看庄稼要熟，毁了可惜，不中！随后，主任又差多人上门劝导，无效，影响得左右地邻也不配合，气得主任扯急了，说不中也得中，看到底谁的钳子硬。张老汉吃软不尿硬，说不中就是不中，有本事先把我钳瘪了。双方僵持，只好先搁置。前天，群众会上，说起这事，余主任讲谁也不要太犟了。牛够犟了吧？可一拴上缰绳，它一犟也不犟了！这会儿想想，主任这话中有话的话，不正冲的自己嘛！这缰绳，若不是主任撂进的，也是主任差人撂进的。这是一种示威，一种警告，如果再犟下去，缰绳一勒，全家人都不得好过。唉，人在矮檐下，只得把头低，毁就毁吧，比起勒上缰绳受气，几亩玉米算个屁！这样想时，他决定去找余主任，放个让地响炮，讨得皆大欢喜。

  他踱到村委会，没人，又踅出来。走到一巷口，他瞥见刘强从支书家出来，便躲进巷里。他对刘强有亲爹情，刘强却拿他当仇人。每次见面，刘强都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凶光闪闪，恨不能一口吞了他。此时，他判定撂进缰绳的必定是刘强。

  刘强妈刘嫂，年轻时曾与张老汉对过象，不知咋了没成，嫁给了隔壁刘闯。婚后6年，她未生育——男人有毛病。张老汉却显摆似地男女娃生下一堆，眼气得刘家人都要得急惊风了。深感“设备”问题的丈夫，实属无奈，便主动请刘嫂借种，好使香火有续。刘嫂首选张老汉。一个夜晚，丈夫躲远了。刘嫂叫来张老汉，说帮忙干活。半天，没见啥活，却端来一海碗肉酱捞面条。帮忙干点活，就吃恁结实的饭，他有点意不过，正要推辞，刘嫂说吃吧，吃饱了好干活！他忽然从刘嫂好看的笑里窃取了机密。真得感谢那碗捞面，活干得很出色。只一次，刘嫂肚就鼓了，生下刘强。刘强是自家种，他却无法到别人槽里认小牛。前年，刘嫂丈夫去世，她多次主动偷他的情。有次被刘强撞见，骂一声张老汉老不死，一脚跺他个屁股蹲。去年，张老汉妻去世后，刘嫂要跟他做“老来伴”。刘强知道后，劝不转老娘，便迁怒于张老汉，警告说你要敢动我妈一指头，一根缰绳勒掉你脑壳……这缰绳，不是刘强撂进的警告能是啥？他怕自己撒的种，反灭了自己，便想去告知刘嫂，说到天边也不做“老来伴”了，保命要紧。

  他来到刘家门外，想进，又怕招误会。来回几次，都假装路过。这时，大儿迎面走来。他知道大儿恨他。大儿曾说过“我见他就当他死了，他见我就当他眼瞎了”的狠话。10多年，没上他的门。他患病时，亲邻劝大儿去看望，他不仅不去，还说，老骚胡不正经，弄根绳吊死算了，活着辱没人。看他？没那闲功夫！这时，张老汉觉得那缰绳正是大儿撂进来羞辱他的上吊绳。

  “文革”时，张老汉出身富农，儿子高低说不上媳妇。无奈，他忍痛用大女儿给大儿换媳妇。可女方相不中大儿，愿嫁二儿。他怕落下“小麦先于大麦熟”的笑柄，做了很多成全大儿的工作，无效，只得顺应女方，让二儿娶了亲。直到“文革”结束，大儿自己费尽波折才找了个瘸腿媳妇。媳妇不会生育，他想儿念女快要疯了，便要了个儿子。儿子长到三岁，患了白血病，花费几万元，还是夭折了。所有不幸，大儿都认为由他一手造成，由此心怀愤恨。大儿不仅不尽孝，还常咒他快死。为这，他前天刚找支书告过状。想到此，他气不打一处来，要找大儿理论。他要敢犯犟，再找支书告状。正走着，刚巧遇上支书。支书说老哥，玉米地不用毁了，余主任在镇上开会，昨晚打来电话，说乡里同意秋后动工。另外，刘强知道了身世，刚才去家说同意你她妈“老来伴”了，只是不好意思见你，让我代个话。还有张海，昨夜黑我熊得他鼻歪眼邪，说好了，一会我领他去认爹……天神，三件揪心事原本全是主观臆断，没事找事，可缰绳一事咋说？

  他快步回家，急想解开心结，便拿起缰绳端详。这时，孙孙跑过来，抱住他的腰，说爷，这是我拾的，昨晚，在清水池边……他“啊”了一声，如释压顶重负，接着，欣慰地笑了……

  门外，有人正寻找丢失的缰绳，他麻利迎出去……这正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日后，再不要没旮旯乱翻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