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飞
不知道别人的记忆源于何时。我的最初记忆形成于1岁左右,之所以确定是1岁,是因为母亲为能让我平安降生又不至被罚得倾家荡产,躲在外婆家生下我,养至1岁多才回到家里。在那个记忆里,我正围着一口烧柴火的大锅,锅盖上放着一个瓷盆,里面卧着几只鸡蛋,梁亭舅舅对他的大嫂也就是我的大舅母说,该给丫头煮鸡蛋了吧?舅母横目:煮什么煮,天天都煮?!鸡蛋究竟有没有煮我未曾记得,那个场景却永远飘荡在我的脑海里。
梁亭舅舅是母亲的亲弟弟。母亲7岁那年,外公因病去世,外婆改嫁后撇下他们,母亲、大舅及梁亭舅舅只得跟着大伯过活。母亲1952年生,他们三个在饥荒岁月里所受的苦可想而知。
寒暑假时,孩子们都喜欢到外婆家去住些时日。母亲出嫁后和外婆的关系渐渐缓和,外婆只有母亲一个女儿,待我也就分外地亲近。梁亭舅舅的房子离外婆家不远,有时我喜欢去他那里玩。他家是三间通屋的土房子,房顶铺着稻草,屋里陈设也极简单,正门对着一张八仙桌,桌下横着一条长凳子,西北角放着一张床,床头紧挨着两个盛粮食的大缸。南面的墙上挂着一柄长长的土造火枪,装上火药再装上沙子,“轰”的一声,惊天动地,就有野鸡扑扑棱棱从高处栽下来。他是一个好猎手,村里逢集时,总能挑着几只野兔或者野鸡到街上卖掉。有时候,我家里的饭桌上会多一道肉菜,细细咀嚼时往往有沙子咯到牙齿,那就是他猎到送来的野鸡兔了。
我不知道他为何一直没能娶到媳妇。或许是因为没有父亲,状如孤儿吧?或许是太过耿直老实,让人没有安全感吧?总之,他没有成家,开始了酗酒,而这两者又相辅相成,恶性循环着。我上小学的时候,家人逢集赶马车去集市摆摊,他便来我家帮忙,但又只负责赶车,别的一概不过问,吃饭时,又非得喝至醉醺醺不可。这就惹烦了母亲,先是絮叨,终至暴怒,将其赶出家门。
后来听说,他终日殷勤地出入村支书家,因为支书的儿子早逝,儿媳尚未改嫁。他大概抱有入赘的梦想,加上好事者的调唆,就卖力地给人家干活,起早贪黑,挥汗如雨,然而白费力气,女人还是改嫁了。他在唯一的“恋爱”里,翻了船。不知道这次“失恋”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总之,他的酗酒愈演愈烈,常有人传话到母亲那儿,说他酒后和人打架,或者躺大街无人问津等。
我上初一那会儿,他跟着同母异父的弟弟去了很远的煤矿。初时,还能坚持住,打电话给母亲,说他再挖上几个月煤,给我买个大彩电,那时彩电还未普及,我高兴得不得了。
初一下学期的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弟弟眼睛红红的说:梁亭舅舅死了,你知道不?恍若惊雷!他在我家时,我是不怎么喜欢他,他嗜酒,有时我做着作业,他会突然让我去买酒,加之母亲对他的态度,我也习惯了对他的不尊重。但是,他是疼爱我的,每次到我家,推门总是先找我:丫头呢?我在春季的时候,舌头上总爱生一种疮病,怎么也不见好,他听说将一种鸟的羽毛烧成灰状再用白矾搅拌涂在舌尖就会生效,就日日守在林里等候那种鸟,也竟歪打正着医好了我。我在外婆家消暑时,有次午饭时间去他那儿,他把打到的野兔用油炸了,就着煎饼在屋里吃,我被香味吸引,吃光所有的肉,他就嚼着干干的煎饼瞅着我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母亲说,梁亭舅舅最疼我,总是把最好吃的东西留给我,我是扯着他的手学会了走路。
在看重红白喜事的沂蒙老家,他的葬礼简单至极。没有子嗣,只有大表哥跪在他的骨灰盒一侧烧着黄纸,薄薄的黄纸引火便着,刹那化作轻烟一缕缕地绕到房顶,房梁上的蛛网就跟着微微颤动。屋里没有几个人,墙角的床上坐着我的外婆,她抚着儿子破旧的床单不住地哽咽,两个年老的女人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劝着,一边不住地打量着屋子。院里站着几个抽旱烟的人,不时地说笑一阵。棺材那么瘦弱,叔伯兄弟砍掉几棵小树,叮叮咣咣地凿刨一阵,算是给他安了家。
不知道这件事究竟对母亲有多么大的打击。总之,送完梁亭舅舅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都会忽然发呆,又不住地流泪,她温和了很多,但是再也没有对我们提起过他。
跟他一起挖煤的舅舅说,出事前,梁亭舅舅一直不想下矿,还是下了,过了不久,瓦斯爆炸,挖了半天,才把他挖出来,五官模糊难辨,只有鼻孔的位置还在流着血。大舅作为家属代表去找矿方料理后事,狡猾的老板很快嗅出了他的软弱善良,于是威逼利诱,用1万元钱了结了这件事,也了结了梁亭舅舅的一生。
其实梁亭二字究竟怎么写,我并不清楚,只记得母亲叫他时,就是这两个字的发音,加上他很高大,我就以为应该是 “梁亭”了。母亲姓孙,中字辈,那么他也应该叫孙中×了。他没有碑,坟头也渐渐平了。清明上坟的时候,别家是热闹的,他的坟前只有几株草在轻轻地摇着。
他是大地上的一粒尘埃,茕茕孑立了30多年,倏然消逝。也许他活着还是那个样子,酗酒低顺,被人轻视,孤单地老着,慢慢地死去。忽又想到了那句歌词:“生者我流浪中老去,死者你永远年轻。”所以,他早点回到大地的怀里,于他也或许是件温暖的事情。想到这儿,有点释然。然而,眼角的泪还是无法掌控地溢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