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吃罢饺子，张婶正在看电视，儿子家宾突然提出要给她洗一次脚。这让张婶感到非常意外。

  家宾表白说，妈，你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这些年来，我都一直没有好好孝敬你，今天，就让儿子给你洗一次脚吧。

  这几句闻所未闻的话，让张婶内心翻江倒海，激动了好半天。儿子真是懂事了，知道心疼妈了，守这半辈子寡，吃的苦再多、受的累再大，也值了。

  家宾端来一盆热水，放在了张婶脚前。

  别沾手了，脏，让我自个洗吧。张婶赶忙去脱鞋和袜子。

  家宾去桌上鼓捣了一个什么东西，然后转身，又侧身蹲到张婶面前，把张婶还没来得及脱掉的另一只脚紧紧攥在手里，并麻利地脱下了袜子。

  袜子虽说是棉的，手感却很轻，全然没有一点暖和的感觉。家宾定睛一看，只见那只袜子的前端纠纠巴巴的，明显缝补过，而脚后跟处，又缝着一块蓝色的补丁。再瞧一眼母亲已经放在沙发上的另一只袜子，脚后跟处同样打着一块补丁。

  妈，袜子都烂成这样了，你咋……家宾的声音似嗔似怨，更似心疼。

  没啥，我的脚有病，走势不好，再好的袜子穿到脚上都得磨个窟窿，这缝个补丁，就结实多了。张婶笑着，把袜子从家宾手中夺回，宝贝似的与另一只袜子放在了一起。

  妈，一会儿我去给你买几双袜。

  不用了，袜是搁鞋里穿的，别人又看不见，只要不露脚趾头，就中了。

  妈，我知道你还是舍不得。家宾说着，把母亲的两只脚轻轻放进了热水里。

  这是一双如枯木一样干瘪黑瘦且严重变形的脚，如果不是今天亲眼所见，家宾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母亲的脚会是这么一个样子。

  即使有热水浸泡，家宾都无法感到母亲的哪只脚是光滑的，充满弹性的。他轻轻用力揉搓着，从脚面到脚底，从脚趾缝到脚后跟，洗得是那么认真。但他始终觉得，他的两只手除了被硬邦邦的骨头咯得慌，此外就再也没有洗掉任何所谓脏的东西。他的内心充满了无限感慨：母亲老得浑身上下只剩一把骨头了。

  家宾呀，你给我一洗脚，我就想起了你小时候给你洗脚的事。那时，咱家穷，连个正儿八经的洗脚盆都没有，常常是把那个陶瓦尿盆洗一洗，当洗脚盆用。每一次给你洗脚，往里一倒热水，你都会捏住鼻子，阴阳怪气地说，尿骚味太大。我还常说，你小孩家，穷讲究，能有个尿盆洗脚就不错了，你还指望用脸盆洗脚哩？记得有一次，你捂着鼻子，就是不愿洗脚，乱踢腾，结果把尿盆也踢打了，没洗成脚不说，连尿盆也没有了。晚上你要解手，我叫你去院里，你说太冷，又害怕，说啥都不出被窝，没办法，我只好拿了一个吃饭用的有豁口的白瓷碗给你用。第二天，你见我还用那个碗盛饭，就说，那是个尿碗。我说，妈不嫌，童子尿还治病呢，妈就喜欢用这个碗。其实呀，是咱家穷，妈还能说个啥？

  家宾不住地点头说是。

  把母亲的两只脚先后从水中抬起，再用干毛巾擦净，轻轻放在鞋面上，家宾说，妈，你坐一会儿，我去给你买袜子。

  张婶坚决阻止说，不用了，妈有新袜，就放在床头，明天就穿，说啥也要讨个吉利。

  家宾到母亲的房间一看，果然见床头有一双新袜，黑色的、棉的、厚实实的，手感很好，就拿来要给母亲穿。张婶说，明天再穿吧。家宾说，辞旧迎新，洗了脚，就该穿新袜了。张婶笑笑说，就听俺儿的，穿新的，高兴高兴。

  穿上了新袜子，张婶忽然说，你要是能让俺孙子跟他妈回来家过年，我就更高兴了。

  听了母亲的话，家宾好像想到了什么，赶忙转身，又到桌边鼓捣了一下什么玩意儿，才回转身来，心事重重地说，我去把水倒了。张婶见儿子不高兴，知道是因为自己又提起了那个多年的老话题，让儿子作了难，所以当家宾又出现在她面前时，为了给儿子宽心，她故意喜眉笑眼地说，你今年能回来陪妈过年，妈就很高兴了，等闪过年，暖和了，我就去城里看我的乖孙子，还要给他带好多好吃的东西。

  家宾呆呆地站在母亲面前，心猿意马地说，明年我一定让她娘俩来家过年。

  不料，张婶听了这话，反倒说，你可别为了这事，再闹得鸡犬不宁，不值得。妈现在身体还健健康康的，有吃有喝，出了门，左邻右舍有说有笑的，也不孤单，你们在城里上好班，过好日子，管好俺那孙子，就中了，不用为我操心。

  一个月后的星期天上午，家宾突然带着妻子和孩子来看望张婶了。

  张婶喜出望外，一边给孙子捧核桃吃，一边对家宾说，这不年不节的，你来家，咋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家宾的妻子今天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见了婆婆都亲热，她搀扶着张婶的胳膊，笑意盈盈地说，妈，你儿子当官了，提成副处长了。

  张婶弄不明白副处长到底是多大个官，但她从儿媳和儿子今天的言谈举止可以猜出，儿子一定是出息了，当了能管人的大干部。所以她也特别高兴，说，啥官不官、长不长的，只要你们高高兴兴、平平安安就好。

  这时，张婶的孙子鹏鹏跑过来拉着她的手说，奶奶，我爸爸这一次在竞争中能打败对手，多亏了他放在网上的那段给你洗脚的视频，单位领导都说，他是个大孝子，有爱心，所以就选了他。我爸要是不给你洗那次脚，还不一定……

  别胡说，鹏鹏！张婶的儿媳在制止着。

  鹏鹏，你是说，你爸把他给我洗脚的事，照了相，让人看了？那多不好意思哩。我说那天他一直在桌上掇弄个啥东西哩。张婶说着，看了儿子一眼。

  张婶的目光使家宾如芒刺背，无地自容。他不敢正视母亲的目光。他那次执意要给母亲洗脚，千真万确是为了竞选副处长而精心设计、周密计划的一次表演，绝不是出于自己的真情实感。此时此刻，他觉得母亲识破了自己的“阴谋诡计”，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无耻地利用了母亲的善良，欺骗了母亲的感情。

  妈，上次给你洗脚，儿是有私心的。家宾最终还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出了自己最不愿说出的那句话。

  张婶却笑着说，啥私心？你洗的，是妈的脚，还能有假？妈到死都会给你证明是真的。

  张婶的话愈发使家宾羞愧难当。蓦地，他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母亲说，妈，让儿再给你洗一次脚，多尽点孝心吧，这次绝对是真心实意的。

  张婶忽然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