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游子意,缕缕慈母情,针线百重结,丝丝真情来。每当我抚摸着母亲为我做的红棉袄,心中总会掀起层层波澜,情感的浪潮在空旷而又狭窄的心房中一浪高一浪涌来,一浪推一浪退去,最终将我孤零零地抛在了荒滩大漠中,任孤雁的泣鸣,敲琢着我心中最脆弱的禁区,使一个失去母爱的游子刚刚结痂的伤口重又鲜血淋漓、血肉模糊。血滴落在红棉袄上,幻化成一朵朵啼血的红梅,泊在我记忆的港口。
母亲年轻时做得一手好针线活,这在我们那个军区大院是出了名的。无论是谁家娶媳妇、嫁闺女,都要把母亲请去帮助缝制新棉袄。而母亲不管其职务高低,也不管关系远近,总是有求必应,竭尽全力而为之。这类活儿往往是赶着做的。白天母亲忙家务,夜里便开始了劳作。记得那时,母亲总是左手拿一把木尺,右手握一块划衣粉,左量量右比比,反反复复,不厌其烦,为的是尽可能布尽其用,省去不必要的浪费,絮上棉花后,又是揣摸再三,尽可能使棉花絮得匀称。那时,人们讲究新娘子的棉袄要手工缝制的。尽管家里有缝纫机,可母亲总是一针一线细心地缝。通常,一件新棉袄,母亲总要熬上两三夜才能完成。剩下的碎布头,也舍不得扔掉,总要多盘几枚扣子,送给人家以备用。每次做棉袄时,母亲都是全身心地投入,那一针一线的执着,飞针走线的愉悦,是她对生命的一次独特诠释,对生活的一种深邃的哲思。由于母亲活儿做得精细,且又精打细算处处为他人着想,所以,每次人家办喜事,母亲都要被尊为座上宾。那时,我是多么自豪地为妈妈那双灵巧的大手感到骄傲啊!
母亲一生为多少人缝制过新棉袄已无法计数,我只知道在我周围同龄的孩子当中,我的棉袄拆洗得最勤,一年总是一套厚棉衣、一套薄棉衣。后来,我上了大学,母亲老了,眼也花了,羊毛衫、羽绒衣逐渐代替了棉袄,我们也就再不让母亲劳神费眼地为我们赶做棉袄了。这件红棉袄是母亲去世前特意为我缝制的,那年母亲已经73岁了。棉袄面是母亲年轻时珍存的面料,经过岁月的侵蚀,它已无法和今天的绸料相比,但母亲却执意要用这块面料。母亲的针线做得也大不如从前了,甚至还有几处小小的纰漏,但那一针一线的深情却布满了经经纬纬、角角落落。父亲说,这件棉袄母亲做了大半月才做成。我回家探亲时,母亲看我试穿棉袄,一边不时地说:“好看、好看,像个新媳妇。”一边不住地点头欣赏,神情专注、慈祥,甚至有几分痴迷、几分沉醉。是母亲从女儿的身上又看到了自己当年俊俏的影子?还是母亲为女儿延续了她的生命和希望而感到宽慰?那一刻,母亲那双苍老浑浊的眼中闪现出灿烂的火花,照亮了她那满头的白发、满脸的皱纹,使她那饱经沧桑的脸上显现出圣母般的光辉。一时间,只觉得整个房间祥光满贮,熠熠生辉。
谁会想到这件红棉袄竟成了母亲一生女红生涯中的一个绝版,她记录着母亲勤劳、善良、乐于助人、追求完美、平凡而伟大的一生,是母亲灵巧、神奇、智慧的双手的写真。母亲走了,这件红棉袄虽然已窄得无法上身了,可我每年的春秋两季总要把她拿出来晾晒一下,然后用红包袱皮包好,收藏起来。这是母亲留给我最珍贵的一笔财富,是牵系母亲和我的一条精神脐带。人世间,谁也不能替代聆听生命第一声啼哭的母亲在我心中的位置。每当我被浓浓淡淡、深深浅浅的乡情浸染得怅然若失的时候,只要把红棉袄拥在怀中,就像飘浮的云有了栖所,孤苦无助的心便有了归依。我把双手插入棉袄中,通过十指,把所有的苦痛感伤排出体外,让母爱亲情顺着十指,注满全身……
1998年夏季,南方普降罕见暴雨。持续不断的大雨以逼人的气势铺天盖地地压向长江,使长江无须臾喘息之机地经历了自1954年以来最大的洪水。洪水一泻千里,恣意泛滥。全中国人民的心都悬了起来,纷纷捐助衣物援助灾区人民。我深知一生勤劳善良、乐于助人的母亲再不能为人们缝衣御寒了,但九泉之下的母亲如果知道了史无前例的洪水正肆虐地吞噬着我们骨肉同胞的家园,灾区人民缺衣少穿,她定会心急如焚食不甘味辗转难眠的。
为了让母亲的爱得到延伸,也为了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我决定把这件浸满了我们母女真情和挚爱的红棉袄寄给灾区人民。于是,我把“让这件温暖过我的棉袄温暖你的心”这张短笺夹在捐给灾区人民的红棉袄中,我的思念,我的牵挂,我的真情,我的爱也随之融进了这经经纬纬的布纹里、丝丝缕缕的棉絮中。我把母亲对我的爱,我对母亲的情,和我们母女俩对灾区人民的一颗滚烫的心,寄往那洪水肆虐的灾区,让曾经温暖过我的红棉袄,暖热风雨中的一颗心。寄红棉袄的那一刻,我的眼前闪现出这样的镜头:在全国人民手挽手肩并肩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抵御洪水的钢铁长城时,母亲的身影赫然在列。
浪迹天涯路漫漫,斑驳游子泪涟涟。母亲,如果有来世,我愿做您贴心的小棉袄,为您挡风御寒,焐热您那颗孤独的心。
红棉袄,母爱的结晶;红棉袄,真情的汇聚;红棉袄,爱心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