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庭

  虽然一些露天的自由市场、“跳蚤市场”也可以创造很多“最”，从而靠近“超级”之列，但从严格意义上讲，它们都不能被称为超级市场。经过城市多年的规训与自身的发展进化，超级市场已经成为了专有名词，而非泛指，并且也拥有了简化称谓：超市。而超级市场与自由市场有着明显的区别。

  与自由市场相比，超级市场并不一定特别大，但绝不能是露天的。这是因为超级市场要竭力摆脱自然天气的影响，努力融入同样要摆脱自然影响的城市。在超级市场中，售卖货物的人基本上都不是那些货物的拥有者。他们只需出售服务就可以获利谋生，不像那些自由市场上的摊主，必须依靠出售属于自己的货物来获利。

  与自由市场相比，超级市场的管理结构是自上而下，严密有序的。顾名思义,自由市场，尤其是“跳蚤市场”，更是自由主义的地方。从出售商品来说，超级市场的商品大都是现代工业的产品，也都有现代商业用以识别身份的商标。自由市场，尤其是“跳蚤市场”里出售的货物，有很多也可以打上工业化批量生产的标签，但还有更多产品有更加强烈的个性特征和个人气质。它们中很多只是手工小作坊生产，有的甚至是由个人生产的。如果说它们有商标的话，那么,口碑就是它们的商标。超级市场里，商品的摆放一定不能是杂乱无章的，而是划分为几大区域，各个区域内的货物摆放都是井井有条；与“跳蚤市场”等的自由杂乱不同，超级市场连顾客的购物行走路线都是设计好的，购物者在这个路线上与商品的一系列奇遇、巧遇、艳遇其实也都在超市管理人员的策划中。从这一点上来说，超级市场几乎打造了最完美的购物流水线……

  其实,可以列出的不同点还有很多，但从上文中我们已经可以总结出超级市场的特征。如果说以“跳蚤市场”为代表的自由市场是自由主义的，是小农经济的，是粗糙的，是个性的，是即兴的，是文艺的；超级市场则是秩序严明的，是工业化的，是规范的，是大众的，是精致的，是流水线式的……

  虽然两者各有利弊，但城市真正需要的是超级市场，而不是自由市场。对大部分城市人来说，没有“跳蚤市场”等自由市场，不会直接影响生活；但如果离开超级市场，生活是进行不下去的。所以说，超级市场供给的是城市生活的基本商品，却又是自由市场的升级版本。这里有自由市场的商品，环境则更加幽雅，甚至还有价格传奇：同样的商品经由地摊拿到超市之后，价格反而降了。所以,超级市场既满足了城市人矜持的虚荣，又给了他们很多实惠。而超级市场最重要的价值不是节约金钱，而是在满足人们需求的同时，又节约了时间：人们可以在一个市场里，购买到几乎所有的生活用品。

  要想弄明白超级市场的发展，最有效的途径，是拿它与改革开放前的国营商店作对比。两者最大的不同在于：在超市，商品是由顾客自选的，而在以前的国营商店里，商品则在柜台内摆放，由售货员拿取。自选和由售货员拿取不仅是一种购物方式的转换，更是一种顾客身份的巨大转换。对前者来说，购物者的身份是一种主体身份，后者则成为了客体身份。前者是可以任意挑选的，而后者则需要经过售货员的手。如果顾客挑选过多，无疑会招致售货员的白眼。从另一个层面来说，以前国营商店里的售货员不光有服务员的身份，还有监视者的身份：明察秋毫的眼睛，仿佛随时都在等待盗窃行为的发生。那是商品经济不发达的时代，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买得起日常生活用品，它们的数量也很有限。而这些商品还都有一个来头儿不小的背景：国家。于是，这种监视就不仅是出于商店自身的需要，还有集体主义道德的明镜高悬，随时准备照出不良行为。在这样少的选择权且被监视的情况下，顾客不会觉得自己是消费主体，也不会愉快地购物。而在现代化的超级市场里，不仅有无限多的选择，更不会遭到服务员的监督。超市早已不用人眼来防盗，而是依靠机器：如果商品不经消磁，带出超市那一刻则会有机器报警。在市场经济时代，顾客的身份发生了明显转化：不仅由客体转化成了主体，而且成为了上帝。当顾客成为上帝后，“购买”这个词汇也逐渐拥有了崇高之意。经过精心布置的超级市场，就像一曲关于“购买”的颂歌。

  我曾经较深刻地体会过这曲颂歌的“靡靡之音”。早些年，我在这个城市租房住的一段时间里，破旧民房旁的一个大型超市就成为了我经常光顾之地。不仅因为要购物，还因为这里提供了一个与租房处迥然不同的空间。当众多店铺都打烊歇业之后，超市仍在营业。明亮的灯光、幽雅的环境，光盘售卖区的电视里播放着杰克逊的MTV，旁边的书籍杂志区有人在看书。我曾经在这个超市里看书、看电视、购物，打发过许多孤独无聊的时光。那时，我经常光顾的，还有另一个以商品的物美价廉而著称的超市。许多个夜晚，我抵达那里，购买生活用品，有时也买一些对于我而言的奢侈品：葡萄酒、水果、果汁……我把这种购物当作对自己城市生活的奖赏，仿佛几只甜甜的橙子就可以让我忘记一天的辛劳，一杯葡萄酒就可以让我忘记领导的批评和工作中的不愉快；一杯果汁就可以帮我化解复杂的人际关系，让我不再孤独……

  后来，这些都成了我自作多情的幻想：那些被种种琐事和无意义劳动占用的时间，仍然无情地流走了；那些复杂人际关系和权力留下的心理伤痕，依然沉淀在潜意识深处；那种内在的孤独也并未被外在的热闹治愈。它们都与购物无关，超级市场无法化解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