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李静睿《小城故事》
□易 扬
在网络上,李静睿有着一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阿花的伊萨卡岛”,网名典故来自卡瓦菲斯的一句诗歌:“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岛,愿你道路漫长,充满奇迹,充满发现。”这句李静睿推崇异常的诗歌,后来不仅被她印在了自己首部作品集的腰封上,其中的一句“愿你道路漫长”,还被节选作为了她散文集的书名。
对于《伊萨卡岛》的青睐,代表着李静睿对自己“偏离正常轨道”、不可预知的人生旅程的愿景和期待。然而,当她拿起虚构之笔,书写生活在家乡土地上的其他人物时,曾经蕴涵着的“奇迹”、“未知”和“希望”,都没有了踪迹。在《小城故事》里,那些土生土长于四川自贡,或者出去绕了一圈之后,又像磁石一样被吸附回来的人们,虽然也曾和当年、和现在的李静睿一样,有过对“漫长道路”的自设和憧憬,但不同的是,他们都过早地迎来了一眼看得到底的人生结局,那些曾经动静十足的命运挣扎,最终都如同一片被用力甩出的水漂,在平静的湖面上跃动了几下,造出了些许波澜,然后,就顺着重力规划的轨道落下,重新回归平静。
《小城故事》的副标题叫《十一种人生与一座小城》,说起来每一则故事都是不同主人公的不同人生,但归根结底,表现的都是生命挣扎后的无可奈何:比如成绩优异又天真善良的校花小昭,在某个冬天突然失踪,同学们看来,生性浪漫的她“可能会去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可多年之后,却被发现在家乡市场的蔬菜摊后,过着最世俗的生活;比如只有唱歌时才能变成“美人儿”的五妹,始终抗拒着命运过于现实化的安排,一心要“找个会唱歌的(男人)”结为夫妻。可就在梦想实现后不久,她因为不能怀孕而被抛弃,最终,在黑暗里投河自尽。
然而,《小城故事》并没有仅仅停留在情节刻画上,故事之下,是李静睿以深究的态度,对主人公们悲剧成因的探究。
作家帕慕克曾在《伊斯坦布尔》中,这样描述故乡和自己的关系:“伊斯坦布尔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帕慕克的话以及这本自传体小说里的每则故事,都在佐证着城市底色对居民性格的塑造——城市的“呼愁”,会慢慢渗入到他们的灵魂,注定着他们的人生走向。与《伊斯坦布尔》一样,《小城故事》里人物的种种命运,似乎也都在被这座晦暗和突兀的城市无情地预言和掌控着。在这里,天空“蒙了灰”、河水“污脏”、楼房“丑陋”、杂音“没日没夜地开着”、盼望着发财的人们“热切而无望”。日夜行走于其中的人们,呼吸着它们的因子,遭受它们的诅咒,又怎么可能谋得向上的希望?李静睿一边讲述并怜悯着这些同乡和旧识,见证着他们被捆缚的人生命运,一边也清醒地意识到,在小城中长大的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洞悉他们的宿命,也就是洞悉自我的宿命,正如她所说的:“(故乡的诱惑)一次次把我拽回到一个川南小城的灰色天空之下,提醒我眼前这写满平庸与失败的世界才是自己的人生。”
当然,在李静睿看来,小说主人公们挣扎后的无奈,也不乏因为人性恶的戕害。奚落挖苦是那些次要人物们最为热衷的情感表达:面对卖毛线女人家孩子突然下降的学习成绩,他们都“掩盖不住‘我早知道’的莫名欣喜”;面对打工回来的何定坤,他们毫不顾忌地问道“你怎么从山西回来了,是不是井下死了人,老板跑了?你狗日的运气好,还爬出来了”;面对五妹“要找个会唱歌的(男人)”的求偶标准,就连亲生姐妹们都会发出“无声而尖利的嘲讽”……生活的热情抬头一寸,人性的恶就锤击一棒,希望最终头破血流、消失殆尽,恶的施加者便得意于自我邪恶预言的实现,却不知正是他们人性的缺失,才定格了主人公们无助失落的人生命运。
诗人阿多尼斯说:无论你走多远,都走不出童年的小村庄。不论是写作散文还是小说,住在北京、去过纽约的李静睿,都始终没能把笔触从家乡的土地上挪出来过。然而,她又岂是只专情于书写家乡,事实上,《小城故事》里的“小城”不单是自贡,也是身处我们周边的任何一寸土地,那些消弭不见的命运挣扎也不单发生在她的乡人身上,也还隐藏在更多“面目模糊的名字之中”,甚至可以说,遍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