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庭
著名文化批评家朱大可曾说:“茶是东方理性的标志。”这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茶在思想文化史上的地位。但在我看来,茶对于中国,除了它所应该享有的文化高度,更在于它所拥有的文化广度,即丰富性:它是东方闲适精神的象征,是养生文化的分支,是禅境的秘密通道,更是日常生活的代表。
茶既能与琴棋书画相连,又能跟柴米油盐成句,集中体现了它的矛盾统一:既能阳春白雪,又能下里巴人;既能入得厅堂,又能进得厨房。这种丰富性中的矛盾统一,使它有资格成为整个国民精神的象征。
正因为其含义的丰富以及与国人生活的密切关系,使茶馆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中国人生活方式和国民精神演变的舞台。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应该是作家老舍话剧《茶馆》里的那个茶馆。这部话剧让一个茶馆折射出了时代和社会的变迁,更折射出了历史大潮下国民精神的演变。《茶馆》故事,除了“茶馆”这个独特的环境空间外,我无法想象还有其他特定的空间可以承载。在呈现社会生活的广泛性上,饭店也是逊色的。而咖啡馆,作为舶来品,更是无法完全与中国人的精神气质、生活方式融合。所以说,咖啡馆在西方社会的功用,放到中国,是由许多茶馆所替代的。咖啡馆,曾经作为西方社会个体公民参与政治生活的一个舞台;而在中国的茶馆中,也可以找到这样的对应。在《茶馆》中,中国人聚集在茶馆,自然也要谈及各种社会时事。只是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里,当西方人可以在咖啡馆里任情抨击时政之时,中国的茶馆里仍然张贴着“莫论国事”。 在那个茶馆里,我们见到了底层百姓的忍辱负重,见到了中产阶级的希望破灭,甚至见到了整个民族的苦难。在这些苦难中,茶没有让更多的人拍案而起,给予他们的,更多是安抚和镇静。
也许正是因为老舍的《茶馆》,我才会在印象中觉得中国的茶馆要比西方的咖啡馆氛围压抑。其实,仔细想来,这种印象也许不仅因为话剧,同样与茶和咖啡两种饮品的不同属性有关。咖啡与茶一样都能够让人变得兴奋,但相较于咖啡来说,茶让人兴奋的过程更加缓慢,兴奋的程度也没有咖啡那样剧烈。在中国,许多人不是为了兴奋,而是为了让自己变得平静而饮茶。从这个层面来说,茶走向了咖啡的反面。两者的不同还有很多,如果说咖啡的气质是外向型的话,茶的气质就是内向的。如果接着朱大可的那句话来说,东方理性比西方理性更多地指向人们心灵的深处。从茶与咖啡的比较来讲,茶馆和咖啡馆的不同气质也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
随着时代的发展,国人对茶的喜爱没有改变,茶馆的文化语义却一直发生着变化。改革开放以后,茶馆重新兴起。一部分茶馆以茶的文化身份为切入口,以种种复古元素将茶馆打造成精美的传统文化标本,并通过茶的品与饮,完成了古今的沟通,打造传统文化的乌托邦;有些茶馆只是把喝茶作为幌子,实际上却是地地道道的麻将馆,为这个娱乐时代增添传统娱乐元素;还有的茶馆则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物质与精神之间摇摆;还有的茶馆专注于茶艺与茶叶质量,打造专业化的品饮时空;而某些城市的茶馆,如成都的茶馆,仍然是市民最日常的消闲去处。在那里,茶馆几乎就是生活本身的代名词。
作为一个并不产茶叶的城市,近些年,焦作茶叶的消费量在不断增长,茶馆和茶店越开越多,售卖茶叶品种也越来越多。两年前,焦作还成立了专门的茶文化研究会。在南茶北渐的大潮中,我仿佛感到这个北方城市正被茶叶变得润泽、灵动。虽说焦作的茶馆没有上面说到的那样丰富多彩,但其中很多也有自己的特色。
在我所体验过的茶馆里,最难以忘怀的,却是一个简陋至极,现在已经消失了的茶馆——大痴茶馆。回头想来,一个未经装修过的农家院落,中低端的茶叶,不专业的茶艺师,简单的茶具,所有这些元素组合,竟吸引了数量众多、各式各样的喝茶人。它不在城市繁华地段,不在商业街区,而是躲在城中村里,却迎来了三教九流的络绎不绝,使一个装饰简陋的茶馆成为最具思想活力,最丰富多彩的空间。这里有最顽固的传统文化拥趸,又有最激进的西式思想信徒,经常有持不同思想观念的人为某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也经常有“杯茶泯恩仇”。任何人,不分职业和阶层,在这里都能得到尊重,却同时又都有可能被调侃甚至恶搞。古琴和吉他两种不同时代的乐器,在这里产生奇妙的共振。民谣、戏曲、歌剧也曾同时上演。工程师和算命者,在这里能成为至交好友。虽然这里从不提供咖啡,却承载了西方咖啡馆的公共空间意义。虽然外在环境简陋,这里却容纳下了最精致的精神空间。这里充满了叫板、调侃、讥讽甚至争吵,同时又充满了欢笑、热情、友谊、责任。
现在想来,这个茶馆之所以能够出现,除了茶本身的润泽人心,除了主持者有强大的包容之心等原因外,最重要的是:它是现实社会和网络虚拟社区的“城乡接合带”。正是网络社区汇聚了社会身份的多样性,个性丰富的人,也改变了人们传统的社会关系、社交方式。这个茶馆就像网络社交在现实中的投影,也是从网络进入现实的驿站。网络的自由、多元、包容铸造了众多类似价值观的人,进而铸就了茶馆文化的自由、多元、包容,又反过来铸就了这里的品茶客待人接物的基本准则。这个茶馆的非营利性就是网络精神在现实中的延续,又使它和太过功利化的现实保持了一定距离,使之成为了一个独特的乌托邦。但任何乌托邦都有碰壁的一天。存在了大概两年之后,它就消失了。与其说是关张,不如说是解散。与其说是一个独特空间的消失,不如说是一种特殊的人际关系或一个不现实的理想的消亡。这之后,虽然该茶馆的一些传统被传承下来,一些友谊被保持下来,原先的喝茶人仍然继续汇聚在多个茶馆,但我没有再见到大痴茶馆那样百家争鸣的盛况。或许,这种盛况演变成了另一种风格,或许它发生在了别处,也或许,是网络与现实的结合产生了更多的可能性,让这种盛况以其他的形式继续上演着。
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