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个梦里，长江在激越地奔腾，或莹澈，或浑黄，势不可挡地从天边奔涌而来，呼啸而过。我站在近旁，近到水花溅到我身上，近到我能闻到那翻越了千万里千万年的微凉的水汽。每次梦到大河我的心里就十分平静和悦，看着它就像看着我的亲人。“你终于回来了。”我听到一个声音在风中呢喃。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我从外面疯跑进来，一头一脸的汗。“你看你，到处疯。”外公嗔怪地给我擦脸。我先跑到茶壶处，倒了满满一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茶壶是青花瓷的，有些年代了，摸在手里有一股凉凉的浸润。茶叶是山间的凉茶叶子，柑桔树叶大小，枯黄，一放进开水里，白净的水就成了好看的柠檬黄，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凉过后喝起来尤其舒爽。

  10岁前的我是个十足的疯丫头，天天野得不着屋。外公老说我“胆子像飞天的神蝗。”那时候因为顽皮还受过不少伤，比如爬树从树上栽下来，到现在额头上还有一个月牙儿形的疤；打猪草贪吃一种马桑泡，酸酸甜甜的，形状颇似桑葚，我站在树上吃，妹妹站在树下等我把折枝扔下来吃。结果当天晚上，妹妹呕吐，我则吐了白沫。妈妈连夜把我背进城里的医院，捡回了一条小命。到现在，妈妈还拿我寻开心，说，如果当年不吃马桑泡的话，要聪明多了。唉，真的很有可能哦。

  我的老家在湖北省秭归县归州镇望江村五组，已是一个过去时态的名词，它和长江边13座城市、140座小镇、1300多个村庄一起在三峡大坝建成之前沉没到了长江之下。我家距离长江只有5分钟的坡路，房前屋后种满了柑橘树。柑橘是一种四季常绿的木本植物，所以无论何时看过去，我家黑瓦泥墙的房屋都掩映在一片青翠的绿色里。

  每到春天，乡村上空弥漫着柑橘花沉郁的香气，若不是亲自闻到，很难想象那样小的四瓣白色小花能发出那样霸道的香气。在树林里走得时间长了，感觉要被香气浮起来一样。

  春雨过后，柑橘花纷纷零落，一个个小青果悄没声儿挂在了枝头。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小青果长得很快，等长到指头大小的时候，我们这些小把戏就有事儿做了。拎一个小竹筐捡那些被风雨吹落的青果，晒干再卖到药店是一味药材。我们天天在树林里转来转去，柑橘林就成了我们的游乐场。

  一声蝉的长鸣，夏天来了。夏天对孩子来说，不知有多好，可以穿得少少的，可以到江边去玩，可以捉蝉搬螃蟹。

  蝉一直在叫，声音高高的，一点也不嫌烦。太阳白亮亮地照下来，中午是宁静的，把铺板横在房间的过道上，江风一阵阵吹来，大人们正好睡午觉。小孩才不愿意浪费好时光呢。屋外泡桐树上的蝉一声声召唤，清脆嘹亮，此起彼伏。我和妹妹拎个塑料袋就出了门。到处是柑桔树，林阴遮蔽，缝隙里漏下的光斑孩子一样调皮地跳来跳去。

  我和妹妹在树林间窜来窜去，找掉在地上的柑桔果儿和挂在树梢的蝉蜕。有些蝉可真能爬，那样泥土颜色的笨拙小虫虫居然就能爬上那么高的树枝，然后羽化成美丽的蝉。我曾亲眼见过蝉蜕皮的过程，那么慢，一点点从僵硬的壳里挣脱出来。刚出来的蝉是嫩绿色的，弱不禁风的样子。也不过一会儿工夫，就慢慢变成了黑色，有了一身硬硬的装备，就可以自由地飞了。那些个夏天我最忙的就是捉蝉。

  逮住的蝉往往掐去它的一半羽翼，逗它们爬行，等玩腻了，就便宜了那只在旁边垂涎欲滴的黑猫。它老早就蹲在旁边，眼睛痴迷地注视着蝉的一举一动，肩上背上的毛都处于战备状态，只是不敢贸然行事而已。你只要对它说，吃吧。立马一个饿猫捕食，叼住那只可怜的蝉，躲到一边津津有味地享受去了。黑猫自己也逮到过好几只，我亲眼见它耐心地守候在树下，有的蝉落低了，正唱得欢呢，被它一个窜高扑了下来。

  小时候溪里的水很多的，也非常清澈，潺潺地流淌着。真正的山泉水，喝到嘴里有一股甜味儿。我和妹妹，还有邻居的几个孩子一起，把石头掀开，一般都会有一两个张牙舞爪的螃蟹。你别看它很凶的样子，只要按住了它的背，顺着背壳拿起来，它就只有鼓着两只狭长的眼睛干吐白沫了。

  妹妹第一次捉螃蟹，好不容易逮住了一只，说：“看你凶，我咬你一口。”我们来不及阻止，她真的一口咬了下去，螃蟹立即咬住了妹妹的舌头，怎么也弄不下来。直到让她趴在水边，把嘴伸进溪里，那只居心叵测的螃蟹才松了口，顺水溜之乎也。这边妹妹疼得直冒眼泪。好多年后，我们还拿这事打趣她，螃蟹还吻过你呢！她仍然会红了脸，扑上来打我们。

  那些夏天静悄悄的，风儿轻轻地吹过来，吹过柑桔树林，吹过花木静静生长的庭院，飘散在浩渺时空里。

  秭归城西有一条奔腾的吒溪河，吒溪河与长江合页之处是一片非常大的沙滩。长江刚好在此拐了一个弯，弯出这么一个秭归城和一个庞大的沙滩。足有七八个足球场那么大，全铺着细细柔柔的沙。每当涨水之际就会被江水淹没，而退水之际则浮现出来。有勤劳的乡人乘着退水时种上各种菜蔬，远远望去，如同粉红蝴蝶的豌豆花，像睁着一只又一只新奇眼睛的胡豆花，麦苗青葱秀美，青椒、茄子等各自生长得兴致勃勃，与身边的柑橘林，林中的黑瓦白墙的农舍一起组成一幅恬静优美的风景图。

  沙滩的中央还有一个池塘，名叫鸭子潭，相传多年以前长江中的野鸭子就是在这里栖息。不过从我出生，这种盛况就没有看到了。其实说池塘未免让它显得太小了，其实它就是一个湖泊，深深一弯，极为清澈，水中最为神奇处在于生长着世界级的淡水水母——桃花鱼。据说这是亿万年前蛮荒时代就存在的生命。世界上仅存两处，秭归是其中之一。这鸭子潭和江滩一样在涨水之际被淹，退水之际出现，桃花鱼则是每年春天桃花开时现世，桃花谢后不知所踪，让人感慨生命的神奇与顽韧。

  桃花鱼拇指大小，柔若无骨，又像一把小小的降落伞，洁白如雪，浮在水中时煞是好看，可是你若把它捞起来，它马上变成了你手中的一滴水。春天来的时候，用纱布做成网兜绑在长长的竹竿上，静放水中，就会有桃花鱼浮浮沉沉的滑进网里。舀起来放在洗得莹洁的玻璃罐头瓶里，看这生长了亿万年的生物在今天的瓶里一开一合，怡然自得，骤然多了几分静气和对生命的尊重。

  这里有一个多情的传说，传说桃花鱼是王昭君远去匈奴时的眼泪化成。王昭君是秭归人，汉元帝时被选入汉宫，因性格清傲得罪画师，数年未能得见天颜。匈奴单于前来求娶汉家公主，昭君自请远嫁。出行之际回到故乡与家人告别，行至香溪河边再也忍不住伤心，眼泪扑簌而下，化作桃花鱼。这些美丽多情的传说与现实中的风景融为一体，带给人惆怅感伤。

  每年小城里的人都会来这里游春，放放风筝，在沙滩上走一走，在鸭子潭划划船，看看桃花鱼。鸭子潭前面是汹涌的长江，旁边是欢快奔腾的吒溪河，岸边是青青秀色的柑桔林，那么大而净的沙滩，那么清澈的溪水、潭水，花朵般在水中沉浮的桃花鱼，回想起来真如梦中，也只能是在梦中了。

  有一个梦至今十分清晰，我在梦中爬山，极高的山崖，极大的陡峭的山石，我爬呀爬呀终于达到了山顶。极为静寂，一片墨黑的静寂。忽然，一轮明月从对面山上升起来，就像是有人摇动着滑轮将月亮送出来一样。极大极圆极亮的月亮瞬间照亮了我的世界。我看得很远，远远的山下，大河婀娜的腰肢在大山的手臂里自然舒展，散发出慵懒的风情，如同沉睡，又像在侧耳凝听。我站在高高的山岗上，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和这一条河，呼呼的风声从耳边掠过，我听见自己在说：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