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风来夏似秋,日长竹影引清幽。山前林木层层隐,雨后溪沟处处流。偶得新诗书细字,每赊村酒润闲秋;中年喜静非全懒,坐待鹃声午夜收。
半老无官诚快事,文章为命酒为魂。深情每视花长好,浅醉欲知诗至尊!送雨风来吟柳岸,借书人去掩柴门。庄生蝴蝶原游戏,茅屋孤灯照梦痕。
中年无望返青春,且作江湖流浪人;贫未亏心眉不锁,钱多买酒友相亲。文惊俗子千铢贵,诗写幽情半日新,若许太平鱼米贱,乾坤为宅置闲身。
历世于今五九年,愿尝死味懒修仙。一张苦脸唾犹笑,半老白痴醉且眠。每到艰危诗入蜀,略知离乱命由天;若应啼泪须加罪,敢盼来生代杜鹃!
长夏漫漫时,曾抄老舍先生上面四首《村居》诗,给心情做纪念。
老舍对诗,大约起初是怀着有意无意的门户之见的,或者因为他是写小说的吧。也或者,在他当初所接触的诗人和诗作,全是局限于自身小我胸无社会之辈,如现在很多所谓的“诗人”。这是一个庸俗年代没有创作指引的诗人群体的不幸。他在回忆山东生活的文章中,曾有两处提到了诗和诗人:
“在我的经验里,我觉得今天写十来个字,明天再写十来个字,碰巧了隔一星期再写十来个字,是最要命的事。这是向诗神伸手乞要小钱,不是创作。”
这几句的勾画,便活现出了当时,也是现在很多人的写诗状态。这种缺乏计划性、方向性的小文字,在老舍眼里,“不是创作”。
“对于朋友,我永远爱交老粗儿。长发的诗人,洋装的女郎,打微高尔夫的男性女性……跟我没缘。看不惯……一看见长发诗人,我老是要告诉他先去理发;即使我十二分佩服他的诗才,他那些长发使我堵得慌。”
也是这般的三言两语的勾画,大约诗人不招老舍待见,其实并不是因为他的长发,而真正是因为他的诗并没有使老舍产生阅读的敬意吧。
但等抗战峰起,老舍逃奔到武汉,终于从清高的个人的雅斋投身到抗战文艺队伍中去,他反而交了很多的诗人朋友。在重庆的时候,文友们为他举行创作二十周年庆祝活动,诗人臧克家就给他提了“甘苦回味二十年”的贺词。
而老舍也在这一时期,投身了诗的写作,贡献了他的长达三千多行的未完成的长诗集:《剑北篇》。这时候,老舍不但和诗人们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同时也对诗的态度和评价,发生了完全不同的变化。他在回忆《剑北篇》的写作时,有如下这些话:“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天才,但对文艺的各种形式都愿试一试。小说,试过了,没有什么惊人的成绩。话剧,在抗战中才敢试一试,全无是处。通俗的鼓词与剧本,也试写过一些,感到十分难写,除了得到‘俗更难’一点真经验与教训外,别无可述。现在,我又搬起分量最重的东西来了——诗!我作过旧诗,不怎么高明,可是觉得怪有趣,而且格式管束着,也并不很难凑起那么一首两首的。志在多多学习,现在我要作的是新诗,新诗可真难:没有格式管着,我写着写着便失去自信,不由地向自己发问,这是诗吗?”
这一段话,起码告诉了我们两点:在众多的文艺形式中,老舍是把诗摆在了一切文艺形式的最高的位置,他称诗是“分量最重”的东西。同时,老舍在这里所说的诗,是新诗,不是旧诗。而前文所述老舍当初对诗和诗人的不待见,指的就是新诗和新诗人。但切莫生气,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不以新诗和新诗人为然,或正因为其实早已把新诗当作了重要的文艺形式,对新诗人和作品有很高期待,而老舍身边的新诗现实却并不令他满意之故。
只有到了抗战的大时代,一切的文艺形式都要服务于国家、服务于抗战,有了这统一的使命,小说家的老舍乃跳出了小说的圈子,先后跨进了鼓词,跨进了戏曲、话剧,乃至最终跨进了他当年不以为然的诗。
当然,这里的诗指的是新诗。而老舍对于旧诗,那是颇不陌生的,他在谈及自己早年求学北京师范学校时,跟从古文造诣极深的校长方惟一先生学写旧诗,学的还是陆放翁与吴梅村呢。而且,老舍先生的旧诗造诣如何,上面所引四首便是最好的说明。只不过,老舍先生是不把旧诗当创作的,他只是把写旧诗当生活中的种花养草,看作是一种闲情雅致罢了。
至于老舍先生关于新诗写作,虽然他不以诗人和评论家自居,没有有意且清晰地参与新诗理论的探讨和建设,但新诗领域的问题和争论未必不入他的视野,比如新诗的民族形式问题,而且,就创作长诗《剑北篇》而言,他是有他的甘苦经验和想法实践的,大致说来,一,他认为新诗是“分量最重”的文艺;二,他认为新诗要力求用俗字,简而言之,就是新诗要力避生造一些字词,要力求用读者都看得懂的字词和语言,这和“五四”白话文学运动的方向是一致的;三,他认为新诗要表达的审美,应该是有民族传统的审美,而不是把自己变成洋人,用洋人的思维和眼光去打量、异化和表现生活中的事物;四,他认为新诗应该押韵,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向他后来在武汉熟悉的民间鼓词去借鉴营养,为新诗的民族形式与现代性的结合作出了尝试;五,他认为诗,是作家对生活和世界想不清楚或看不清楚时采用的一种文学表达方式,如果看或想得很清楚了,那大可以用散文来写作(关于这一点,当今的学者兼作家的余秋雨似乎还更进了一步,他在谈自己的写作时,大致是这么说的,对于他想清楚了的东西,他用论文来表述,对于他还没有想清楚的东西,他用散文来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