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小草，看似普通平凡，实则内涵丰厚，德泽广布，它对生命救赎的深情厚意，只有亲身感受者才能领悟得真切。

  我与草初识于上世纪50年代末。当时，年轻的母亲整日将身子曲成一张弯弓，在贫瘠的黄土地上，将汗水流成小河，对付着半年糠菜半年粮的艰涩生活。刚学步的我，放家里没人看护，尾巴样跟着又碍手脚，母亲便用一根粗绳将我拦腰兜住，拴给地畔的柿树“看护”。柿树尽摄地力，枝叶繁盛，绿荫厚重，稼禾弱不能敌，礼让出树下的领地。葛巴草却不愿臣服，毅然挑战。它用绿针刺破土层，爪子似地嵌住地面四下疯窜，很快便连成一片，间杂着刺角菜和谷尾子等青草，像铺了茸茸绿毯。赤巴肚的我无法抓到泥土，便免了尿泥涂抹成泥母猪似的麻烦。玩不了泥土，手又闲不住，便一下下薅着青草玩，但很少能薅断。一急，索性用嘴咬。待咬到草后，折起身便嚼。毕竟不是小羊，那滋味苦涩得“日把抓”透顶，绿色汁液总不愿进肚，只是拌着哈水草梗可劲往外流，两手胡抓乱挠间，脸抹成了脏屁股。

  草不是人吃的物什，这一混沌中嚼出的结论，待懂事时，已被生活之手一巴掌拍翻——草，原来是可以让人吃的。

  那时，说是自然灾害，种粮食比淘金都难。人们忙活一年，分的口粮远不能果住一家人的口腹。于是，人们便盯上了草族植物，草成了救命恩物，不由人感激涕零。于是，马齿苋、荠荠苗、蒲公英、婆婆丁等野菜率先走进饭碗，和着糠秕庖代着填充饥肠的岗位。随着饥馑旷日持久，野菜已挖得净光，树叶树皮也被撸掠一空，只好退求其次，甜草根、蛤蟆草、酸不蔫等本不能入食的野草，也很快都被采挖一空。这类草味道极差，又硬，纵是剁得齑碎，还是难以嚼咽。也是饥不择食，人们吃进肚还不算特难，难的是出口梗阻——用尽吃奶力，愣是排泄不下。学生娃哭爹叫娘，爹娘来了，叽哩呱啦哭一堆，恨不能伸进手替孩子掏空肠头。也是急中生智，有人找来长铁钉，对着孩子的屁股剜起来，疼得孩子嗷嗷叫，爹娘心痛地滴血。此时，曾倍受抬爱的野草遭到千诅万咒，仿佛它是罪孽渊薮。吃草的滋味虽百不中受，但野草终归有情，若非它舍身救赎，包括我在内的些许乡亲怕是早已成了枕道饿殍。

  那个年代,人们还可以用草挣工分，换口粮充饥果腹。

  灾年过后，尽管生活仍不离糠菜，但直接食用草的时日少了，草便显出生机，作为耕犁主力的牲畜有了可吃的草。此时，我上小学四年级，闹“文革”没法上课，割青草便成了每日的必修课。当时，整劳力一天记10分，算一个工，工值一毛五分钱。学生娃干不了农活，力所能及的便是割草。春天草少时，5公斤记一分，一天慌死忙活，能挣三四分，不值一毛钱。夏秋季草事繁盛，一天能割100公斤。可水涨船高，40斤才记一分，也只挣四五分钱。但伙伴们不管多不乐意，没谁敢拒绝割草——表面看割青草是喂牲口，实际上是喂人哩。

  每次割草，总有仨俩伙伴厮跟，镰刀柄挑起箩头肩上一背，嘻耍着来到田野，瞅见青草，四下散开，镰刀“嚓嚓”唱着歌，青草为之倾倒一地，成为战利品。我们无法扛动，得劳驾父母。父母累了一天，还要再担着青草走多远，阡陌小道狭窄难行，父母便迁怒孩子割草太多，扯开嗓门胡诅乱骂。可骂归骂，劝他扔掉一些，又死活不肯——那不是草，是救赎生命的食粮，累恼了，只管拿骂撒气，草却不舍扔掉一根。

  割草看似简单，其实很惹麻烦。镰刀，磨得贼快，能割发削须。割草快，见肉更快，时常误伤手脚，弄出老长口子，血沽涌涌，疼得钻心，蹙眉吸溜嘴间，抓把黄土捺上，算是“止血散”。土洇成红泥时，血才止住。对着手吹口气，挥镰再割，没谁会娇气得因此退堂，因为饥饿早教会了我们忍耐与坚强。然而，当小伙伴石虎死于破伤风后，人们才知道了镰伤的厉害，虽内心斛觫，却仍带着镰伤，割草不辍。

  夏秋之交，小树林或沟汊旮旯里青草喜人，割得正欢实，不意惊轰了马蜂窝，数不清的毒蜂撵着人蛰，抱头鼠窜。有时，一镰下去割出一条长蛇，屁股一坐压住一窝烂蛤蟆，一箩头青草正背在肩头，一条蛇探出头对着脊梁摇头晃脑。它们虽无毒，不会伤人，但孩娃家谁不吓得魂飞天外。

  草就是这样让我们垂涎追慕、倾情占有，以至不怕创巨痛深、泣血椎心，付出惨痛的代价。面对危若累卵的生命，唯有草识人心、解人意、懂人情，毅然成为救赎生命的恩物，才有了你、我、他能活到今天的生命。

  如今，以草果腹虽已成为历史，但作为恩物，青草仍以自身的价值坚守着救赎透支环境的岗位。愿人们能像珍视救命草那样善待每一根守护环境的青草，而不是忘乎所以，恣意妄为，重蹈爱也青草、恨也青草、为了活着不得不拼命去乞求青草对人类救赎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