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3月27日,我登上了一列由南往北的火车,在火车启动时颤动的那一刻,透过玻璃窗,我看见了亲人们脸上闪动的泪花,我心里一切都明白了:那件期待已久、预料之外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而在此前的任何一个时刻,前一个月、前一天、前一分钟,我都认为它离我仍然十分遥远。这是一趟长途旅行,需要27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然后,我将会在那个叫长春的城市开始一种新的生活。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因为无法预测,内心充满了渴望与期待。
在这之前,10年时间,仿佛飞矢而过……
人生竟然是如此的无常。28岁,1992年,正值意气风发的岁月,我调进了一家文学杂志社做编辑,对于一个写作多年的业余作者而言,这是件多么令人舒心的事啊!更何况,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我的诗歌创作正处在上升阶段,我的朋友一致认为:这小子该有些出息了!我还记得我当时的模样,时常煞有介事地坐在办公桌后面,翻看一本本刊物、面带笑容地接待来访的作者;我经常出现于一些与文学有关的会议,还作过各种各样的发言……但是,正是在成为一个文学工作者之后,我却一步步地离开了文学,离开了我神往的地方,确切地说,我放弃了写作。偶尔的应景之作掩盖不住我内心的苍白和空虚。是失去了创造力?还是迷失了方向?都不是。归根结底,是丢失了对生活的热情,一切都无从谈起了。
我从中学时期开始迷恋文学,手抄和油印了好几本诗集,还和徐晓、陆鹏等几个同学创建了共创文学社,每周活动一次,风雨无阻。我的家境不好,初期的写作甚至都不能在一张像样的桌子上进行,通常是掀开床上被褥,趴在床板上,头上吊一盏白炽灯……但我感觉到无以言喻的幸福,我想幸福生活大概就是这样的:它与现实始终保持着适当的一段距离,这个空间用来盛放诗意,绰绰有余。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有幸结识了青年诗人张小波、宋琳和批评家朱大可,并且很快结为好友。当时,他们在诗坛已经有了相当的影响。我的诗歌创作立即进入了他们的坐标系当中,我开始思考一些新问题,作品也陆续在《花城》《作家》《诗歌报》等报刊发表。我在江南的一个小城里做着玫瑰色的梦幻……令人惋惜的是,上海“城市诗群”如同一颗急速划过的流星,在释放了耀眼光芒之后,于上世纪80年代末悄然沉寂了。实际上,从一开始,这批优秀诗人的命运就注定了要东奔西走。令我疑惑不解的是,当代诗歌的研究者们怎么会忽略掉“城市诗群”这一章节呢?
从后来的行为看,诗歌在我的内心占据的分量仍然是不可忽视的。我所在的杂志社,曾经出过两期诗歌专号,一次是1990年,另一次是1999年。头一次,我只是个积极的推动者和响应者,后一次,我则是个操持者。前后相隔10年,恍惚之间,我好像还在期盼着什么?在这期间还有一个插曲,1993年,我出版了个人诗集《城市敲钟人》,它好像既是开端又是结束,极具象征意味。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虽然仍在零星写作诗歌,但由于对诗意的敏感度降到了低点,创作陷入“无意识”状态,与诗界的朋友也渐渐疏远了。现在想来,和我同时放弃写作的一大批诗人,似乎跌入了某种暗示之中。20世纪90年代的商品大潮,使得文学风光不再,但这到底和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呢?心态上的焦虑和烦躁,行为上的不知所措,对上世纪80年代的缅怀和回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占据和左右着我们。“80年代情结”已经使我们深陷其中,我经常听见这样的感叹:80年代多好啊!是啊,是好啊!但我现在必须加上一句,那毕竟是过去了,还是把它留给史学家们吧。
在东北,没有江南温润的细雨。对于我来讲,还没有“茶楼”,没有“扑克”,也没有“趣闻逸事”,我把这段时间视作为自我放逐。起初,不少朋友认为我的行为不可思议,甚至有人私下猜测我的生活还是工作出现了问题。是婚姻呢还是工作?他们蹙着眉头对我进行试探,为我的将来深感忧虑。是啊,因为我离开的是一个“很不错的单位”,而且是从江南跑到了东北。从表面看,这的确有点说不过去。人生的选择可以分为对与错,还可以分为能与不能。一年以后,我在一篇题为《岁月的火种》的短文中解答了他们的疑问。我告诉他们,我的行为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理智之举。年近不惑,我对自己的选择是负责任的,我最需要的是他们的理解和支持。生活待我不薄,它给了我智慧和勇气,我必须回报它。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对诗歌的重新认识:不管是在黑暗中还是在晴朗下,不管是重如磐石还是轻似尘埃,诗歌为人类的精神插上了自由飞翔的翅膀,人类因此拥有了另外一个和现实世界共存的永恒空间——诗意的空间;苦难、伤痛与欢乐在这里闪耀着智慧的光芒,指向了人性的终极。
在自我放逐的过程中,我获得了救赎。我很感激《诗刊》《星星》《山花》《作家》等一些刊物的编辑们,是他们接纳了我这个落队者,让一个自我放逐的人获得了心灵的慰藉,不再孤单独行。
作者简介:马季,中国作协中国作家网副主编,一级作家。中南大学兼职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文情报告》编委。中国出版政府奖评委。著有理论专著《读屏时代的写作》《网络文学透视与备忘》《从传承到重塑》,诗集《马季诗选》,小说集《我们为什么分手》,随笔集《夏娃的花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