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伙伴千里迢迢地从故乡来看我，我们聊着几十年来故乡的沧桑巨变，邻里间发生的故事。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我们小时候，在高粱地里捉蝈蝈，逮野兔和以高粱地为隐蔽所爬进瓜园偷瓜的趣事儿，不知不觉中我像一只回归的大雁，飘飘悠悠地飞回了我久违的故乡。

  春天的三四月间，沙沙地下过几场好雨后，热腾腾的大地上，飘浮着乳白色的烟岚，布谷鸟划过瓦蓝瓦蓝的天空，憋不住劲儿地叫着布谷、布谷；那悠长火热的歌声，彷佛是在催促农民及时下田播种。于是，寂静的乡村开始喧腾起来，勤劳的农人开始忙活起来。看哪！乡亲们扛着明晃晃的犁耧，牵着毛驴、骡马、耕牛，带着大呼小叫的儿童，领着摇尾吠鸣的村狗，从村落，沿着紫燕翩飞，绿柳低拂的乡村大道，奔向田野。于是，那沉睡一个冬天的土地再也耐不住寂寞地苏醒了，在呼呼前进的铁犁后面翻滚着黄灿灿的泥浪，袅绕着热乎乎泥土喷涌的沁心润肺的地气；一方方畦田平整好了，活脱脱铺了一层层黄地毯，毛驴或者黄牛拉着耩地耧，牛把式啪啪地甩着鞭子，嘟嘟地催赶着毛驴或者黄牛，黄牛或者毛驴的脖颈上悬挂的铜铃铛，摇摆着叮叮当当的清音漾溢广袤的平畴。粉红色的高粱籽顺着耧斗下的三条细腿，唰唰响地播进湿漉漉的泥土。

  春天的大地像个大暖炕，播下去的高粱籽忍不住煦煦泥土的熏蒸，像精灵一样又是伸胳膊又是蹬腿，不几天就钻出了娇嫩的脑袋。一行行黄绿的幼苗，好像大地母亲身上的汗毛，欣欣地在春风春雨中摇曳。几经风雨的洗涤，阳光的亲吻，月华的濡染，莹露的润泽，幼苗一个劲儿地往上蹿，披覆的叶片由嫩黄变成翠绿，像一把把淬冶后的青锋宝剑凌然地指向苍穹。

  今天看去只有膝盖那么高，明天再看已经齐腰深了，如果三两天不下田，再走进田野一看，葱绿茁壮的秧苗早已高过人头了。无数的秧苗成排成行地簇拥麇集一起，像俊朗飒爽的小绿人在清风中摇摆着绿色的裙带，给广袤无垠的大平原铺一层厚厚的翡翠般的绿浪。绿色的青纱帐蔚为壮观地蒸腾起来了，深邃的青纱帐朦胧了幽静的乡村。

  高粱是最怕旱的农作物。当炎热的盛夏来临之际，如果五六天不下雨，青叶子会变得蔫不拉唧；如果十天半月不下雨，舒展的叶子会卷成筒；如果月儿四十不下雨，叶子会枯萎变黄，活像瘦弱伶仃的孩子得了贫血症，摇晃着枯干的小手祈求雨露的滋润。这时无际的田野不复有蓬勃生机，愁云笼罩乡亲们的脸庞，心里像塞了块大砖头。是啊，快到嘴的粮食眼看着被旱魃吞噬，谁会不愁呢？为了救活一地濒临死亡的庄稼，为了果腹的口粮，乡亲们拿出战天斗地的精神抗旱!难哪!虽然是人定胜天，但在40年前，贫穷的故乡还没有通上电，一个生产队能有一部柴油机带动的水泵就是好的了，还处于原始的农耕时代。记得那时浇地，用的是手摇水车从砖砌的老井里提水。生产队长带领乡亲们把田间的几眼老井都架上了水车，身强力壮的棒劳力轮班上阵。乡亲们有力的手臂握紧水车的手把飞快地摇动，齿轮带着链条上的提水阀哗啦啦旋转，清澈的井水顺着垄沟曲曲弯弯地流进高粱地，龟裂的土地像焦干的牛嘴咕咕地吞咽甘甜的流水，眨眼间垄沟里的水就喝光了。然而，由于天太旱，井里的泉眼好像也枯竭了，提出来的水慢慢地变成了黄泥汤。地没法浇了，乡亲们的眼睛都急红了。好在，有一条小清河环绕着我们的小村庄，虽然水不多了，还依然在缓缓地流着。县委、县政府知道这一情况后，就从县农机站抽调了十几台抽水机，组织乡亲们挖渠排灌。乡亲们吃住在河堤上，白天他们顶着烈日挖堤修渠，黝黑的脊梁晒得流油；晚上他们提着昏黄的马灯排水浇地，咬紧牙关支撑着疲惫的身躯。昼夜奋战，争分夺秒，热火朝天与旱魔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不几天水渠挖好了，机器轰鸣了，白花花的水浪急匆匆地奔向高粱地，干渴的高粱秧像缺奶的婴儿吱吱地吮吸着甘霖的清凉，蜷曲的叶子又唰啦啦地舒展开了，乡亲们脸上拧紧的皱纹消失了，心里堵着的疙瘩融化了，像喝了蜜一样，快快活活地唱开了“我呀走过了一洼又一洼，洼洼地里好庄稼”那脆朗朗的豫剧清唱在葱茏的大平原上悠悠飘荡。

  庄稼不吃昧心食，喝足水的高粱秆往上疯长。看哪！那高粱秆粗壮，水灵灵的，仿佛用银针轻轻刺一下，就会哧哧地向外喷蜜汁，彷佛是一管管碧玉的长笛，被清风的小嘴轻轻一吹，就能飘出悦耳的月光园舞曲；那墨绿如丝绸般修长的叶子，仿佛只有束在飞天的细腰上，才能舞出天鹅湖的袅娜。设若，你伫立在我的故乡的田间阡陌，脚踏浸凉的小草，四周是漫无边际绿浓浓的青纱帐，头顶是如玉盘的明月，那月华如雾如烟如牛乳如霏霏扬扬的银屑，给静谧乡村披上神秘的面纱。你深深地吸口气，吸进去的是凉爽的清香；你侧耳听一听，听到的是从高粱地传来的夏虫高低徐疾的交响,听到的是嘎吧嘎吧如爆竹般高粱拔节的脆响；你再细心看一下，月光穿过茂密的叶子的空隙，给高粱地洒满亮晃晃的碎银子，那高粱的叶尖上悬着莹莹的露珠，辉映着月光，像钻石一样闪闪烁烁，像秀颀美女的耳轮上镶嵌的月亮。

  高粱是一种神奇的植物，它倔强、坚韧、淳朴、火热，一身飒爽英气。它争高竞直，紧密团结，根深深地往泥土里扎，干高高地向天空长。风来了，它们伸出柔韧的修臂相互搀扶，哗哗地群舞，绿涛滚滚慷慨高歌；雨来了，它们站稳脚跟挺直腰板，高昂头颅，素面朝天，一任疯狂的雷雨泼得痛快淋漓，也熄不灭心中燃烧的火焰。待雨过天晴，长虹横空，看哪！茂密的高粱地，仿佛变成了万竿耸立的竹林，在微飔的吹拂下欣欣摇曳，锦带般翠绿修长的叶子仿佛大地母亲的睫毛，点点滴沥喜悦的泪珠，映照雨后的彩虹，焕发出蓬勃生机。高粱像高风亮节的君子，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它最懂感恩。它决不辜负那些为它辛勤耕耘的农民，那些用汗水、用心血哺育它的恩人。它吮吸大地的乳汁，它储蓄阳光雨露的精华，孕育出荷包蛋似的穗蕾。清风徐来，它沙沙絮语，好像是在说：看！我扬花了。再经几天阳光的暴晒，像红宝石般的高粱籽密密实实地缀满沉甸甸地高粱穗儿，在绿色的海洋上烁烁闪光。等到绿色的叶子，渐渐地变得红如霜染的枫叶，那硕大的丰稔的高粱穗就像燃烧的火把，像红彤彤的英雄树，喜滋滋地插满辽阔的大平原。晨夕的云霞，正午的阳光又给它泼上一层层或绯红或紫红或金黄的油彩，在大平原上绘出一幅恢宏壮观的画卷。

  丰收了！乡亲们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挥汗如雨忙不迭地收获着大地殷实的馈赠。或用明晃晃的镰刀割倒一排排耸立的高粱秆，或用锋利的镰刀咔咔嚓嚓地剪下一把把丰盈芳香的高粱穗，装上平板的四轮大车，啪啪地甩响鞭子，骡马咴儿咴儿嘶鸣，弓着腰往前拉，好像拉的是一座座红色的小山。打谷场上摊满了红高粱，黄牛哞哞鸣叫拖着吱吱呀呀长吟的石碌碡，悠悠地一圈圈地转圈。碾好的高粱籽，向天空扬去，漫天飞扬，哗哗飘落，如红瀑飞泻，如红雨飘洒。乡亲们把分到手的红高粱，一袋袋地扛回家，或磨成面粉蒸香喷喷的高粱馍，或酿成醉了大平原的高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