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书对“追求”一词的解释是用积极的行动来争取,以达到某种目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人人都有追求,且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追求,即便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其追求也会迥然不同。
三岁时,我的追求是能填饱肚子。那时,一听到队里食堂的敲钟声,小孩条件反射一般,叽哩哇啦哭闹催促,大人则拿啥扔啥,救火般一路狂奔……去迟了,一旦锅底朝天,这顿饭就得饿着。短命的食堂散罢,人们依然年复一年地靠稀汤寡水充饥。若能见半点荤腥,一定是重大节庆。
我八岁那年,邻家娶媳妇,送来一碗萝卜炖白菜,上边娇滴滴地卧着个油炸丸子,这菜便显出尊贵。娘说,少吃多香,好东西不能一嘴嚼完。她拿走丸子,带点油花的菜伴着粗饭吃了两天,也香了两天。第三天,娘把珍藏的丸子一切两半分到我和弟弟的饭碗里,我俩吃到了至今回味起来仍觉得奇香无比的美餐,以至于不约而同地把饭碗舔得如同洗过一样。
10岁时,我追求读书上大学。当时,父亲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显得很有学问,备受村里人尊崇,公家不仅管他吃住,还管分配工作,我很羡慕,决心读好书,将来也能上大学。不巧,我遇上了“文革”,“读书无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口号甚嚣尘上,停课闹“革命”成了大学生的专业。我想上大学,也是石狮子的屁股——没门。
18岁时,我追求跳出“农门”。求学无望,上天赐给我的路只有一条——回村里“修理地球”。这时我虽埋怨过父母把自己生错了地方,但心有不甘,想着干啥都中,就是别让一辈子“拱犁沟”,便钻窟窿拧眼抓挠逃离“农门”的跳板。听说当兵可以实现这个愿望,我便抢先报名,可因为我姥爷黄埔军校毕业后当了国民党部队的营长,政审时,我被一棍夯翻。听说下窑挖煤可以挣大钱,我便报了名,审批过关,“一碗水”却被父亲扒翻——他说挖煤太危险,死活把我拽了回来。
19岁时,我的追求是虽极不情愿却必须面对的农家子弟共同的归宿——娶媳妇成家。跳不出“农门”,只得屈从命运,苦闷郁结在心,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除了随大流干农活,我啥话都不说,蔫头耷脑像个憨人。亲邻劝我娘说,娶上媳妇成个家,拴住心就好了。我屈从命运,答应找媳妇时,竟有自暴自弃的感觉。而媳妇并不现成,我相中的,人家或嫌家穷,或看我像瘟鸡,似闷瓜,担心将来领不好家,扭头就走了。人家愿意的,我又咋看咋别扭,想着跟这人一个床上枕席铺盖就发怵。一来二去,茬口没少提,媳妇却杳然。
大家都说我没死心,想着外面的世界,心猿意马能找个屁。这话绝不全错,下意识里我总觉得就这样找个媳妇交待一生有点对不住自己的真心。三爷说,这是心高命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身在农村,想娶个好媳妇,得先把农民当好,那是领家的资本。是金子,撂灰窝都能发光,你呀!
20岁时,我追求做一个地道的农民。跳不出“农门”,说不成媳妇,真是有心栽花花不成。而顺其自然,企望“无心插柳柳成荫”,又是妄想。三爷的话像重锤,敲醒我这个梦中人,从此我横下心做个好农民。
一有精气神,活像换了个人。爱说了,肯笑了,很快我就和大伙儿打得火热,农活学得精心,干得卖劲。不久,犁耧锄耙,放滚扬场,样样精通,成了行家里手。很快,威信攀升,先做了记工员,接着又被社员选为会计,提亲的愈发多起来,其中就有一年前我有意而人家不甩的那位。
就在我把农民当得像模像样、意中的媳妇正影影绰绰由远而近时,那早已被一巴掌抡到脑门后的追求却睡醒似的突然“追”来——高考制度恢复了。这天大的好消息,对于“兔已过岭”的我却像晴天霹雳。上学时我学的东西就少,又打了四年土坷垃,以前学的那点知识几乎忘光,难道凭抡镢头耍扁担的本事去考大学?不考吧,好不容易稳住的一颗心又被搅得像疯跑起来的小兔子,按耐不住……唉,中不中也得试试,我便拼命地投入到复习中。
万没想到,枯树能发芽,泡汤多年的追求,居然成功了。我考上了大学,跳出了“农门”。
一报到,公家就发给我一个月的生活费18元,我吃上了饱饭。毕业分配了工作,我还娶了可心的媳妇。这一切,我费尽吃奶劲儿苦苦追求时,它杳如黄鹤。受不住磨折,我早把它扔进了爪洼国,它却似神兵天降,居然“追”上了我。这原本难于上青天的事,竟易如反掌,得来全不费工夫,原因何在?
我想,原因众所周知。诚如三爷所说:“在天!天上没有夹雨云,想叫下雨难死人。天上布满夹雨云,想叫不下雨也不由人。你小子有福气,遇上了好天!”是的,我遇上了“好天”,这“好天”源自1976年10月的欢庆锣鼓。
“好天”恩泽我,我不负“好天”,我将用默默奉献的身与心,为“好天”恒久远呼其风、唤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