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按照传统习俗操作。在一阵恸哭和忙乱之后,公公被换上干净的便装,躺在刚刚卸下来的房门木板上。这木板床的下面,燃起了一盏油灯,也就是在一只搪瓷碗里倒上半碗的香油,捻一根棉线作灯芯,灯芯吃饱了油,盘浸在碗底,挑起被点燃的一头灯芯攀沿在碗口。火苗呼呼地蹿起一小朵,微微颤动着,表示着它的哀泣。
又一位亲人离世了,这回是我的公公。
我要为公公守灵。公公安详地“睡”在那里,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他老人家第一次如此安静地“睡”着,不再受世俗的惊扰。87年了,在他生命中所经历的众多艰辛和困苦,都早已沉淀,却在日子越来越祥和安定的阶段,公公患上了一种叫做阿尔茨海默的病。这个个性倔强的老头,在无法阻挡的生理疾病面前,默默地抗争了好久好久,一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也认为他的神智依然有很多清醒的时候。
公公的两个妹妹,也都是七老八十的年纪,当她们前来祭奠时号啕大哭,我的心一次一次被揪紧。她们与公公是患难的兄妹,当很多往事在泪水中浸泡,无论是提起还是放下,都有太多的辛酸。我是个不善于细数的人,但是和公公相处的20多年里,公公的勤俭善良公公的谨小慎微公公的守旧执拗都给我留下很深的烙印,他的全部情感都维系在儿女子孙身上,宁可苦着自己。在他思维发生障碍的时候,他的幻觉多是在单位值班刚回来,或者他借了保姆阿姨两块钱要还,或者他回老家哪哪了……在他思维清晰的时候,他逐个喊出子女的名字,多次和我们说,子女都是孝顺的,他特别强调媳妇是最不错的。这足以让我感恩。
就像12年前婆婆离去一样,如今公公的离去,我的悲痛依旧汹涌。公公从发病之初到最后咽气,有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从腿脚不便,行动迟缓,到逐渐失眠和生活不能自理,我们对他病情的理解和接受也是较为艰难的。公公不缺吃穿不缺护理,但是无人能抚慰他紊乱的情感世界,他时不时表现出来的病状,都在被作为病状而忽略他所最想要的。我们虽然竭尽全力为他提供治疗,但难以周到地维护他的生活质量,回想起来,总觉得亏欠他很多很多。
儿子推门进来,他刚刚出去买了香油,和姑父一起给床下的那盏长明灯加油。
想起来有点遥远。婆婆去世的时候,我除了参与办丧,还要照顾读小学的儿子和外甥、外甥女,忙得很累。这12年里,家里最重要的变化是孩子们长大了。儿子上的大学有点遥远,每次假期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探视爷爷。我经常跟儿子说起他小时候的事情,他小时候的事情又很多与爷爷奶奶交织在一起,有些他记得有些他不记得,但是爷爷奶奶对他的呵护和疼爱肯定装满了他的内心。每次去看爷爷他都会先买好老人爱吃的点心,爷爷去医院看病他会抢着开车,搭手做点护理事情。爷爷犯糊涂,叫不出身边伺候他的子女的名字,只要儿子一声“爷爷”,他就叫得出儿子的乳名。当老人家停止呼吸的时候,儿子跪在爷爷床前,用双手轻轻地为爷爷合上眼睛和嘴巴。
儿子和我一起静静地坐在老人遗体旁守夜,这是儿子为爷爷最后一次尽孝。在这个有着太多浮躁的时代,家庭独生子女所要承担的责任无疑是重大的,而懂爱知孝是承担责任的基石,由此而爆发出绵延的力量。
我们的目光时不时看向床下那一盏灯,隔段时间挑一挑灯芯,加一加油,决然不敢大意。因为那灯熄不得,那火苗想来必定会照亮公公往生的路。
当一切似乎都安静下来,已经不是深夜,而是一个黎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