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天宁寺纯属偶然。
上午我们一行人乘船饱览了位于焦作市博爱县境内的青天河,计划下午到访沁阳市境内的神农山。不如意的是因为风大,缆车不能启动。我们只好改变行程,转身前往沁阳城区,去参观朱载堉故居。所以,这才有了我开头说的偶然。
朱载堉被后世誉为“东方文艺复兴式的圣人”,并不是因为他是朱元璋的九世孙,也不是因他甘愿放弃本应承继的郑恭王位,而是他的科研成果。这位出生于郑藩王府的朱家后代,不仅是明代成就显著的律学家、历学家、音乐家,还是钢琴这种乐器的鼻祖。2007年6月间,出于崇敬,我曾来到其故居参观,还瞻仰了朱载堉墓。在那里,还有一位天才先于朱载堉来到丹河岸边安息,他就是同样出生于沁阳的李商隐。
一晃7载过去了。等我跟随众人从车里鱼贯而出之后,在暮色里,那片古老建筑的身影显得更加凝重。我在朱载堉纪念馆大门右侧的那块“郑藩王府旧址”的碑前驻足,想起那个并不遥远的上午我在潮湿的雾气里侧身在碑前留下的照片,不由生出许多感慨来。被暮色笼罩的纪念馆只是昔日王府的一部分,我脱离众人,在那个存放着40卷《乐律全书》的柜子前立住,独自分享着这位自号“山阳酒狂仙客”的天才给后人留下的财富。
而接下来让我感到惊喜的是,先前那个我曾经错过的天宁寺,竟然与朱载堉纪念馆近在咫尺。公元601年,也就是隋朝仁寿元年,天宁寺在这里初建,寺院名为长寿寺;到了唐朝武后年间,被人更名大云寺;到了金代,才最终得名天宁寺。如今,寺院里只剩下这座修建于1171年,也就是金代大定11年,在隋塔、唐塔的基础上兴建的三圣塔了。
在这初冬灰蒙夜色笼罩的时刻,在暗暗的天空衬映下,三圣塔构成的巨大阴影朝我压过来,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听到了风铃声,风铃声在三圣塔呈抛物线形轮廓身影里,却是那样的清晰。风,带着洛河注入黄河时的水腥从略偏西南的方向吹过来,用它混浊的手臂摇动着三圣塔塔檐上的铃铛。然而,正是这清晰的风铃声,把我置放于淡淡的、有着几丝忧伤的孤独里。
我离开人群独自走近这座朦胧的塔。塔的身影随着视角的改变不停发生变化,有一刻在我的感觉里他仿佛就要朝我倾倒下来。然而,却没有,那塔朝我抛下的依旧是那叮当作响的风铃声。我不知道,在以往这样的夜色里,在这风铃声里,有谁像我一样在这被忧伤浸泡的孤独里独享思念呢?
韩愈,是您吗?我想,那个像我一样在夜色里立在大云寺塔的人肯定不是您。就在昨天,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们不是刚刚到与此地相邻的孟州去瞻仰过您的陵墓吗?我知道,您的哲学就是尊儒反佛,所以我想,即便是有从这佛塔上传来的充满禅意的风铃声,可能也会被您所忽略。
那是谁呢,李商隐吗?极有可能。我知道,您是有机会在某个夜晚像我现在一样,在灰暗的夜色中抬头仰望着大云寺塔的剪影,听着塔檐上风铃的声响,对着风月,您默念着“相见时难别亦难”,表达您对柳枝的思念。可是我也知道,在仕途中,您郁郁而不得志,潦倒终生。您的孤独,您的伤感,这尽管吹拂了千年的、带着黄河泥腥气息的河风所吹响的风铃怎么能够理解得了呢?
那么,和我一样在风铃声的孤独中独享思念的人是谁呢?朱载堉吗?当然是您。我知道,您熟悉这座13级叠涩密檐式、通体用土黄色的砖块建造的三圣塔,您当然也熟悉这塔上的风铃。有一刻我在想,您那绝妙的、用来为世上的乐器定音的“调音标准”十二平均律,或许,就是从这风铃的摇摆声里得到的启示。
哦,风,你这千年万年的风,你这远道而来的风,你知道我此刻的孤独与忧伤吗?你是知道的,我想,只有你知道我这内心无法排解的思念。不然,你何必这样辛苦地穿越无数的时光,穿越无数的黑夜,穿越无数的阳光明媚的日子,来为我摇动这佛塔上的风铃呢?白昼与黑夜在我们的生命里不停地交替,我们这群在夜色里偶然到来的文人墨客,也都终将成为时光的路人。可是,当我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之后,又有谁来听你这风铃声呢?
寺院破败了,唯有佛塔在;过客走散了,唯有风铃在。风,你这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的风,在这黑夜与阳光交替的时光中走过,来到我的身边独自摇摆着这天宁寺三圣塔塔檐翼角下的风铃,在我的内心深处经久地回响;风铃,你在这灰暗的夜色中,在这千年万年的风中孤独地低语;风铃,我因人生中偶然的因素来到这里感受你的孤独。风铃,我清楚地知道,你在偶然的风中响起的铃声就是我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