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山水相遇的缘分,也像与人,有些是一生中原本该有的,却往往因不该有的大意而错过,以后经人提起,那人又极其会渲染描绘,于是懊悔得不行。但若是把能见的见了,见后的印象又不逊于此前的想象,甚至要好得多,那就简直能够算得上是一件值得纪念的事。今年秋天的焦作之行,便让人油然而生出这样的联想。
大约在10年前,从日本回来一位年轻的导演,请我以黄河小浪底为背景,写一部当地山民治水的电视连续剧。那个冬天奇冷,我随此剧的筹备组去往济源,看了小浪底库区,还经王屋山管理站的特批,战战兢兢地乘坐落了一层薄霜的、悬挂在铁索上的冰凉的吊篮登到山顶,下山又看了《淮南子》中记载的愚公移山处。在那之前,我几乎已走完了这个全国人口最多的省份所有的历史名城,洛阳,开封,郑州,还有新乡等周边的中小城市,我也知道,距离迟至今日才来的焦作只有一步之遥。但我不该犯了望文生义的错误,听到焦作就看见煤,随之就有一排黑压压的巨浪涌到眼前,那些东西又无关乎剧情,于是打道回京,任由着命中注定的缘分等到今天。
那时候我孤陋寡闻,不知道我最景仰的“竹林七贤”当年隐居的那片竹林,就在位于焦作的云台山上,而且七人中的山涛和向秀还是本地人氏,嵇康尚未写下千古绝唱《与山巨源绝交书》时,还曾和向秀在这里打过铁。这个铁匠作坊的遗址,今人恐怕已无法寻访到了,但是据说,焦作的全称是叫焦家作坊,而这个焦家却史无可考,这便又给我留下了玄思的空间。是否嵇康和向秀是给焦家老板打铁的伙计,抑或作坊是他们自己开的,后因力气不足方才歇锤,无人经营的作坊辗转落入焦家之手,这样它才有资格成为今天的域名,这一切都是未知。正如在我的想象中,那一对铁匠诗人,一定是身材伟岸的嵇康抡掌大锤,炉火照亮他悲愤的面孔,飞溅的火花散落在他赤裸通红的铮铮筋肉上,恰似满天的星光追捧太阳。
我实在是喜欢七贤隐身的这片竹林,我的祖籍便因多有竹林和溪流而以竹溪命名,少时我曾跟着大些的孩子钻进野竹林中,扳笋子,捡菌子,还锯下一段标致的竹管,阴干后烙出八个圆孔,自制横笛一支,并且用竹节中的薄瓤来做笛膜。这自然会招致失败,竹瓤脆薄而无韧性,吹奏时稍一用力易被管内的气息弹破。云台山上的竹子与我家乡的竹子形色无异,不高不矮,不粗不细,由粗到细的过程也均匀相宜,想必应是一脉相承,只是因为地理的差别,一在山上,一在水边。临刑前只求弹一曲《广陵散》的嵇康是没有泪的,因此这里的竹子就不会是潇湘妃子的斑竹,它们一根根竹竿挺拔,一丛丛竹梢微垂,一片片从竹枝到竹叶浑然一体的绿着,即便现在已是深秋将近孟冬,也仍翠绿如春夏时。
奇的是这些绿竹,以及从石缝中间或长出的几株不太知名的青青野树,它们脚下的岩石却是红色的,并没有黄色的土壤来作过渡,让人怀疑上天本是一位画家,存心要把这两种对比的颜色混涂一处,让它绿与红着,冷与暖着,安静与热烈着,比喻着这大千世界的纷繁与复杂。此前我到过江西的红土地,也买过北京潘家园的红石头,却没见过如此庞然的整整一座名叫红石峡的红色石山,悬崖边,峭壁处,绝峰上,像神鬼劈凿时流出的鲜血,被千年的天雨洗刷,万年的山风吹拂,慢慢淡化成了现在这一抹斑斑驳驳的赭红。
在这红石垒就的云台山上,红与绿中时而还会泄出一挂如云似雪的白,又像凌空倾下的万斛珍珠,想着这里是嵇康曾经来过的地方,它们就仿了他绝世孤傲的姿态,笑看身边一蹴可就的高台,宁可一跃而向悬崖,为后来者留下英勇赴义的绝响。潭瀑峡的飞流不似庐山瀑布的高险,直下三千尺的九天银河从李白的口中吐出之后,却能和红石峡红白相映,与庐山平分壮美的秋色。它又可比北京香山的红叶,香山的叶是红的,云台山的山是红的,将情诗写在一片火红的枫叶上,不如让火热的诗句唱响整整一座红山。王维果然从异乡来了,九九重阳,望见红色石山上的红色茱萸,想起远方的家乡和兄弟,陡发诗兴:“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李商隐没有王维身在异客的悲叹,他和山涛、向秀一样,也和韩愈一样生长于斯,他的朦胧感伤的诗句里应该浸透了这一方奇山秀水的灵性和美丽。除却蜚声文坛的先贤,这个容易让人误解的黑色名字的地域,还曾诞生过孔子的得意门生子夏,开创了魏晋玄学的王弼,三国时代的兵家司马懿,发明十二平均律的乐圣朱载堉,以及历朝各代颇有建树的英雄和豪杰。如同云台山的红石孕育和滋养了这些光辉的赤子,这些闪光的名字也把云台山的红石映照得越发红亮。
此行第一日我们竟然见到喜鹊,并且发现,焦作宾馆的名称比国内所有的星级宾馆统统多写了一个字,它的全称叫焦作迎宾馆,这多出的一个象形文字让天下宾朋一眼就看见了身着故国礼服拱手相揖的主人。旧雨新知际会云台山下,一别又是数年的聂夫子自湘城来,送我丹青芙蓉双兔图,展赏此物,方觉新年已在悄然走近。去岁秋天方友猝去,今日在这里重逢他的胞弟墨白,又构起不尽的哀思,无限感慨。
初识韩达,有缘同寝一室,白日陪行,入夜长谈,游青天河,登神农山,进陈家沟,访嘉应观,一路拍下全然老友的见证。嘉应观是雍正皇帝为了纪念治理淮、黄二河的功臣,耗288万两白银仿北京故宫建造的一座龙王庙,集宫、庙、衙署三位一体,这天清早日出东方,月亮却挂在西边的天空。有人欢呼这是罕见的双星共照,日月同辉,天象大吉,保佑人间的老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
吟诵着生于此地的李商隐的诗句离开此地,相见时难别亦难,心中更有了一番不舍的怀恋,从这时的相别起,便又盼着何时的相见了。
作者简介
野莽,中国当代作家,祖籍湖北竹溪,武汉大学毕业。著有长篇小说《寻找汪革命》《纸厦》《迷失》《神鸟》《阿洋的别墅》《荒诞斯人》《行色仓皇》《王先生》《云飞雨散》《陈谷新香》《禁宫画像》《庸国》系列(五卷);长篇传记《刘道玉传》(上下);中短篇小说集《乌山故事》《乌山人物》《乌山景色》《野人国》《世上只有我背时》《黑梦》《人活一世》《死去活来》《窥视》《独乳》《黑夜里的老拳击手》《流泪的百合花》《不能没有你》《京都人兽》《麦琪的礼物》;散文随笔集《墨客》《教育诗》《竹影听风》《此情可待》《难得聪明》《印在手纸上的恨》;法文版小说集《开电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飞盘的王永乐师傅》;影视作品《祝你好运》《高爸再见》及其他著作《诗经选译》等,共计40余部,1000多万字。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俄等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