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越大,本该越沉着、自信、缜密,我似乎相反,好像越过越迷糊了,甚至还动不动就会死心眼地崇拜起什么对象来。当然,这所谓崇拜对象,虽则“动不动”,也总是在不断地清洗、更新和覆盖。比如,我宣称过对“时间”的无限崇拜,而且我估计,对这个,一般也没什么异议;最近,借写小说之机,又隐晦地崇拜起“荷尔蒙”,并且还自以为是地编了一套说法,认为“荷尔蒙”实乃人性最深处的发动机与晴雨表。而最近,由于一趟中原之行,这个屈指可数的崇拜清单名录上又增加了一个:大地。
自然,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大地就是这“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再怎么崇拜都不为过。但这一崇拜常常有点健忘,饭五谷杂粮、食时蔬瓜果,就算偶尔会想起大地的恩泽,那也只是偶尔的、良心发现般地想,更有力更深沉地感触与撞击,须得出门看山走水,才能达到一个爆发点,接近到大地的深广、神秘、顽皮,还有骄傲。
表面上看,大地像是整块的、均衡的、不分彼此的,其实才不是,大地是土地爷的棋盘,既精心谋篇布局,又四处抛掷闲子,而且区分有度、花样百出,同样是山水,江南、塞北与中原,在土地老爷的心目中可是大有分别的。
我老家在江苏,平常抬脚就走的江浙皖三地,所见山水大抵秀丽、柔和,好比写文章一样,讲究起承转合,读来也是文质彬彬。此番跑到中原山城焦作,走了云台山、青天河、神农山一带,如果还是拿做文章来比喻,这里的山水才不讲究过渡与铺垫呢,压根不管那些,整个山形是极其自信、自说自话的,甚至可以说是突兀的、冒犯的、决绝到极限的。
云台山的山门就能吓人一跳。旅行车一分钟前还在平原上四平八稳地开着,车到站了一抬头,真是平地起惊雷,一整幅绵延、端庄、结构完备的山形就像长轴一样“唰”地展在眼前,令人讶异不能言。好比初识一个朋友一样,从这个先声夺人、不由分说的第一印象来看,云台山是极其骄傲、特立独行的。它喜欢翻新花样、爱耍危险动作,像个恋爱中的魔术师,又像一个飞车手,忽而悬崖飞瀑、深峡窄谷,忽而怪石凌空、急转急停,令人窒息、嗔怪、恼怒、欢叫——继而陷入沉默的、近乎忧伤的、五味俱全般的感慨。这感慨正是给雄阔大地的,给中原山水的。你会觉得身为生灵的渺小、苦短、乏味,可同时又感到身为生灵的荣幸、澎湃、高远。
这样排比句式的赞美,终究还是游客身份的泛泛观感,是表面文章与外部动作,是可以装在相机里带回去的,是可以发在朋友圈时求点赞的,相比于无言的山水,何等肤浅,又何等隔阂。焦作山水之魅,更在于其深长的历史记忆与人文映照,哪里又是一个区区取景器能够装得下的。偏静古村,或有老子悟道、孔子问道;险峻古道,走过曹孟德,宿过朱元璋;庙观寺刹,或皇家气派,或宗教渊源,或将相文武……几乎每一步踏下去,都有古老时光的回响,各种人物、事件、得失、命运、家国、朝代交织汇聚,在这片自开天辟地始的土地上次第发生、消逝,再次发生、再次消逝。
但也许没有真的消逝。土地是有储存的,也有转化的。高天厚土,如巨大的子宫,孕育、包容、承载着无数的轮回与起伏,并且最终将这片混沌的能量转化为最本真最朴实的地产,并且仅有本地才产出的四样宝贝:怀山药、怀地黄、怀牛膝、怀菊花。仅是把这四样名字念说出来,八个汉字里就独具一种东方田园式的天真拙朴之好:有色彩,有动物与花朵,有象形与比喻,实在朴实可喜。具体的也不必一一细说,只想说一说怀山药,原因有三。
一是因为其名声太响。全国各地的菜市场里都会有号称“产地:河南焦作”的铁棍山药,其诸种保健养生功能已被编成各种欢乐搞笑的段子与笑话,谁也想不到,这表面粗糙、形状单调的作物,会给人们带去那么大的想象力与附着趣味,这里头,有种非常活泼、自在的乡野幽默,尤其听焦作人用当地口音不急不徐地说来,形式与内容两相呼应,更见妙绝。
二是正好亲眼见其挖掘的过程。我虽然也是乡下孩子,但山药的采摘与收获是初次见到。挖掘现场自然是在焦作温县,怀山药最大最正宗的产地。其时正是刚刚立冬,田地表面的山药藤萝已完全枯萎、干瘪,大地像一个过度哺乳的老娘亲一样,干乎乎、皱巴巴的,在割面寒风中呈现出冷峻疲惫的暗色——不要被这种假象所迷惑,正是这样像是一无所有、收割殆尽的地表之下,暗中沉默了大半年之后的山药,由短而长,由细而健,自零星而群伙,顺着沟垄的指引,乖巧地暗中站成了一支庞大的地下军团,耐心等待主人的采撷。
描述是诗意的,但实战过程是麻烦乃至艰辛的:以我的寡闻,在所有农作物的地产果实中,铁棍山药似乎是与大地关系最为亲密的,最为得到宠爱与关照的,故而它得以登堂入室、长驱直入,一直进入到大地的内部,得以不紧不慢吮吸到大地最深处的精华与原浆。但这随之就给收获者带去了相当的难度,人们必须沿着垄边深挖,挖到一米多深,可以站进去大半个人,然后才能沿着土壁,像寻找金丝线一样寻找它细微的散须,然后再讲究技巧地用铁锹慢慢地“剥”“修”,连土带泥,连根带须,大片地铲除、翻动,这才能找出山药团,再辅以手工的搓捏、抖落,如此这般一番,方可确保它的完整与圆满。我们最终所能见到的每一根有头有尾、包裹体面的山药,实则都有一个随时会被挖破、铲坏、折断的惊险过程。当然,这只是外行人的感叹,熟练的农妇边说笑边干活,手下十拿九稳,但见泥土翻落,山药浮现,正所谓“无它,唯手熟尔”。这过程,有种动人、烂漫的自然之态,也许这正是作物、大地与农人的秘密纽带。
第三个原因,可以说是接在上面这一条而来的。晓得了铁棍山药的妙处,又看了它的出产过程,不免有所疑惑,既是这么好的东西,为何不广传天下?为何偏偏只是焦作最宜托生此物?老天爷是怎么考虑、怎么平衡这种分配的?再往下细一打听,才知道老天爷也不尽然是偏爱这里的高天厚土,因为这个物产还是有着高昂的代价与条件的。上好的、正宗的铁棍山药,是极其耗费地力的。一块地,经历了铁棍山药的播种、成熟、收获后的这一年,这块土地就被搜刮、吃喝得干干净净,所有的精华都被那细长、粗粝、貌不惊人的山药挟掳而去,随后,这片土地,短则三年,长则五年、七年,方能慢慢恢复过来,重新迎接新一轮山药种子的孕育。温县此地,最好的顶尖山药,皆以七年为期,一个漫长到惊心动魄的约定与承诺。也许,这又是作物、大地与农人的另一个秘密所在。
七年,这个也许只是常识性的简单数据,让我震动、心惊,并且一厢情愿地觉得这里面有一种朴素的寓言性,有一种委婉的寄托,更有一种哲学式的暗示。在温县的农地里,在一位热心农妇的指点下,我捡拾到一小捧山药蛋,即铁棍山药的幼芽,我小心收起,打算带回去。我不知道我能用它们来做什么,但我打算一直留着,只觉得这是中原大地给我的一个秘密耳语,是丰饶与谦卑,是耐心与力量,还是贪婪与克制?我说不清楚,但我真的听到了。
鲁敏,1973年生于江苏。已出版《小流放》《九种忧伤》《墙上的父亲》《六人晚餐》《此情无法投递》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原创奖”“2007年度作家奖”“郁达夫文学奖”,入选“未来大家TOP20”“台湾联合文学华文小说界「20 under 40」”等。2009年,短篇小说《伴宴》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