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在母体,四周充满羊水,安全,温暖。她动一动,我就摇啊摇;她哼一哼,我就咿呀咿。她的身体是我最初的怀抱。
我是不愿离开母体,不愿离开那个最初怀抱的。在孕我的那一刻,我便学会了逃遁,最初的逃遁便是在母体。秋凉叶落了,我不愿落地;燕雀南飞了,我不愿离开;秋蝉哀鸣了,我不愿啼哭……直到母亲被强行拖拽流产,直到一根冰冷的钢针刺破她的血管,父亲在喊叫,母亲在哭泣,而我,睁着眼沉默。
那是一场浩劫,一次迁徙。
十月的正午,我在父亲怀里,经由无边的玉米地逃遁。将枯的玉米叶子,兵刃似的坚硬、锋利,我只听到,父亲的心跳和压制的呼吸,他逃遁的声音像蛇。直到进入母亲的怀抱,我才发出第一个声音,哭的。我抗拒着这个世界,因预感到的苦楚而心生畏惧。
幼年时的孩子一定是有记忆的,否则我怎么会一直记得哺乳时她身上的味道?那个味道是体温,乳汁,汗液混合的味道。那时,她做虎头鞋虎头帽给我,她有一只铜铃,她抱我在怀里,然后摇着铃引逗我。她说,我是个硬茬子,从出生就不与她照脸,只爱那只铜铃。我说我记得那只铜铃,她就笑,我猜她不信。那个铜铃,是我的磬,响一响便将我拉回,不入定。
后来,我渐知人事,开始断断续续知道母亲的一些故事。姥爷幼年丧母,从小被继母虐待,母亲幼年丧父,姥姥为不让母亲重蹈覆辙,一生守寡。母亲只读过小学,却极有天赋,算盘打得极好,擅长心算。十几岁便去了生产队当会计。她是个活泼乐观的人,上工时整个生产队都能听到她的笑声,下工时便骑着自行车,甩着大辫子,去教未来的舅母织布。父亲给我描述母亲年轻时的模样,个子不高,结实健康,穿碎花衬衣,骑车时总是不小心坐住自己的大辫子,她便一欠身随手一甩,粗大的长辫子便在身后甩呀甩。每次我想到这个画面,脑子里便出现一片抽穗扬花的麦海,风一吹,花蕊就沿着麦芒,流萤似地飞过,那薄薄的花粉是少女的面纱。舅舅家有张她年轻时的照片,照片四边被裁成波纹状,照片里的她编着两个粗大油黑的辫子,丰满结实,健康美好。这美好被嵌在波纹里,变成了镜花水月,注定难以久长。
母亲嫁入我家,便是她短暂幸福后无尽的苦难。从她进入我们这个不正常的家庭开始,她便注定用一生的苦难来偿还当初那个错误的决定。我爷爷是当地的地头蛇,我奶奶是我爷爷的第四个老婆,全家上下只她一人护着母亲,而她自己也是朝不保夕,最终难逃被活活气死的厄运。母亲说,奶奶死的那天,她养了一院子的夹竹桃一夜之间全部枯死。
母亲先后生了四个女儿,其中有一个夭折,我是流产后捡了一条命。她说我比预产期晚了十来天,她说我是医院被强制流产后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她说我落地便不与她照脸,她说我一直都在生病有两次差点死掉……她说的时候,把我搂在怀里,摇啊摇,一如当初我在她腹中。为着这怀抱,我开始放弃逃掉的念头。
然而,我仍不会爱她,不懂保护她。她因未生育男孩而被爷爷百般刁难。在她最困难时,爷爷舀了一碗苞谷把她赶出了家。她和父亲带着我们姐妹三人,搬进队里废弃的轧花库房。从此那个四面透风、到处漏雨的小屋便承载了我整个童年。我在那里和姐姐排排坐着吃饭,我在那里和姐姐一起摘洗采回的野菜,我在那里就着煤油灯正反两面写作业……那些凄风苦雨的日子,我却从未感到苦楚,大约母亲独自一人咀嚼吞食了苦果,所以她这一生才越发苦楚。
母亲,用省吃俭用,抵制了贫穷;用大爱无疆,击碎了偏见。她说服父亲供我们姐妹三人读书,在我们那个偏远穷困的村庄,男孩子也只是读到初中。然而,母亲很不俗,她一直供我们姐妹三人读完大学,大姐便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大学生。那时她已容颜衰老,骨瘦如柴。我整个高中记忆里的母亲,便是穿着我们穿剩的衣服,赤脚穿着手工缝制的敞口黑布鞋,裸露的脚面纸一般单薄。
大三那年,母亲倒下了。那天我接了父亲电话就赶了回去。半年不见,母亲的身体已经佝偻起来。由于严重的风湿,她的手关节已全部坏死。我叫她“妈”,她却已经不认识我了,有什么事比母亲认不得自己的孩子更让人绝望的?!母亲最终被确诊为系统性红斑狼疮,存活期为三到十年,父亲蹲在门外哭泣,母亲用陌生的眼神打量着我。我把她抱在怀里,如同抱着自己的孩子。我抱着她,轻轻摇着说:“妈妈,我是三儿。妈妈,小时候,你这样抱我,摇着我,就像我在你腹中一样。妈妈,从此以后,我做妈妈,你做宝宝,我来爱你,直到永远……”那时,我看见她笑得像个婴儿。
母亲,终于还是认人了,她叫我“三儿”,语气就像我小时候她叫我一样。然而小脑萎缩的她,行为举止却完全成为一个孩子,易满足,爱笑,或许这样也很好,孩子本就不该有太多烦恼。
母亲,我给你整个怀抱,就像你曾经给我的那样。从此以后,我来爱你,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