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作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这里不光有我神往已久的云台山,更有我敬仰的先贤名士。孔子门下的“七十二贤人”之一卜商,“竹林七贤”中的山涛、向秀,魏晋玄学的创始人之一王弼,以及唐朝的著名散文家韩愈、诗人李商隐等,都出自这片古老的风水宝地。而最让我感兴趣的却是北宋的山水画家郭熙。
如果想了解中国古代的山水画,郭熙绝对是绕不过去的人物。郭熙是温县人,温县是焦作的一个小县,距离云台山只有九十一公里。我喜欢画马,喜欢画人物,也偶尔画点花鸟之类,唯独没有真正尝试过山水画。当然,我少年时期曾临摹过的唐伯虎《落霞孤鹜图》除外。但是我一直喜欢山水画,尤其是宋代的山水画。山水画起始于五代,唐代开始兴盛,但正如元代《画鉴》上所说:“唐画山水,至宋始备。”因此,宋代才是中国山水绘画艺术的顶峰。而郭熙无疑是中国古代山水画发展的承前启后者。他的山水画论《林泉高致》几乎是后人学习山水画必读的圣经,其中的“三远”说,更是山水画家耳熟能详的画训:“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在我看来,“三远”还是我们欣赏和研究山水画,甚至是游览和纵情山水之间的一种想望。郭熙的旷世之作《早春图》就是中国古代北方山水画派中最伟大的作品之一,也是他山水理论的形象体现。
抱着对郭熙的崇敬以及对其家乡山水的好奇,我来到了云台山。虽然史书上没有郭熙与云台山关系的确切记载,但是作为一个抱有“林泉之志”、以表现“真山水”为追求的艺术家,不可能对身边的山川景色无动于衷。郭熙“天性嗜画,自学山水”(见当代美术理论家卢辅圣的《中国文人画史》),年轻时候就被征调到京城学习绘画,之后成为宫廷的御用画师。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的山水画得到宋神宗皇帝的青睐,将他的画挂满了宫廷、中书省、枢密院以及寺庙道观等场所,并赞誉他的画是“天下第一”。然而,继位的宋哲宗对他却毫无兴趣,将他的画摘下,甚至当成抹布。失意的他不得不告老还乡,回到了温县。或许是官场上的挫折,让他的画远离了以往温和、含蓄、内敛、媚上的品格;或许是终于回归了自由,让他有更多的时间观察山林和泉石,更真实细致地描摹山的冷峻和奇险,他的作品在晚年显示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和苍凉感。《早春图》便是他回归山野之后的代表作品。画面描绘的是春天即将来临的山中景象。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山间升起淡淡的雾气。远处的山峰气势雄伟,近处圆岗山石突兀,山泉淙淙而下,汇入河谷,小桥、挑夫、亭台、楼阁分别掩映于山崖丛树之间。图中山石先用湿笔勾出轮廓,线条柔浑圆劲,形若云层,又在阴凹处以片状或卷曲之笔墨密皴,或如乱云,或如鬼脸,形成了他“独步一时”(见《宣和画谱》,北宋宣和年间由官方主持编撰的宫廷所藏绘画作品的著录著作)的艺术风格。
我来云台山的时候,已经是深秋时节,高耸的茱萸峰仿佛漂浮在云雾之上,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冷峻和威严。红石峡的水如镜面,倒映着蓝天和两边的圆岗山石。我泛舟水中,一边举着相机拍摄山林的景色,一边想象着九百多年以前,郭熙先生也是在这条溪水汇成的河中,坐在船头,手持墨笔,捕捉着山川、云烟的变幻。那个时候,或许是在春天,郭熙初学绘画,年少气盛,对未来充满憧憬;或许是在山花烂漫的六月,他正受宠于朝廷,跟随神宗皇帝来此游玩。船上歌舞升平,船头郭熙与神宗畅谈山水笔墨之趣;或许是在肃杀高远的初冬,银髯如丝的他在爱子郭思的搀扶下,传授着“林泉高致”和山水之法。遥渺的过去与咫尺的现实形成时空的对照和重叠,让人有“逝者如斯”的慨叹,并对艺术与现实的关系产生思考。
当然,艺术与现实总是有距离的,创作常常被认为是对现实的升华、概括和抽象。我不好说《早春图》中的山一定是云台山,画中的山峰、峡谷也很难考证是茱萸峰或红石峡,但我认为,现实中的云台山比郭熙画中的山更真实、更生动,也更美丽。因为任何艺术创作一旦面对神奇的大自然,面对宇宙的天造地设、神工鬼斧,都会逊色很多。郭熙在他的《林泉高致》一书中对山水画有一个理想化的表述,他希望他的画能让欣赏者“可望、可行、可游、可居”。但这不过是他向往的身临其境、陶冶身心、物我两忘的艺术境界,而真正可望、可行、可以游和可以居住的,只有现实中的云台山。我们常说江山美如画,其实现实往往让我们发出江山美过画的感叹。这便是我观郭熙之画与游览云台山后的收获。
作者简介:
兴安,上世纪60年代出生,内蒙古人,曾任《北京文学》副主编。现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理事、签约作家,作家出版社编辑部主任。主编评点有《九十年中国小说佳作系列》(十卷)、《知识女性文丛》(十卷)、《蔚蓝色天空的黄金:六十年代作家作品展示》(小说卷)、《女性的狂欢:中国当代女性主义小说选》(两卷)、《金苹果新女性散文系列》(十卷)、《中国当代乡土小说大系》(三卷)等。著有《想象与真实》等评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