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没有文化,不会骑车,每逢赶集到县城,都靠步行,胳膊上总好挎着那只经久耐用的竹筐。在我幼年时,感到父亲的竹筐格外亲切,对父亲赶集进城寄予一分期盼和厚望,因为那筐底里总能为我带回一点儿吃食,或两根油条,或一块白馍,或几枚瓜果,满含着甜蜜和幸福。只要父亲和他的那只竹筐不在家,对我来说,就可能有高兴的事儿。
父亲一生热爱劳动,是个种田好手,计划经济年代当了几十年的生产队长,他对勤快能干、实干者满怀敬佩和称赞,对偷懒耍滑、出工不出力的人很是鄙夷。父亲要求社员们严,要求自己更严,这正是他能连续当生产队长的缘故。所以,父亲每次赶集上会都是趁天不亮就出发,办完事回到家也不误召集大家上工干活。我早上起床若是看不见父亲的身影,就向母亲打听,一旦得知父亲赶集进城了,便兴高采烈地伫立村口,朝着父亲出发的方向眺望,是那么执着,直到远方田间小路上显露出父亲熟悉的身形步态。父亲回来了,我欢呼雀跃地奔跑着,远远地迎接上去。父亲一手挎着竹筐,一手拉住我的小手,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中,父亲没有顾上洗去汗水和疲惫,没有把采买的物品从筐里拣出,而是先从中翻找出为我买的美食,疼爱地塞到我的手中,看我欢喜地离去后,他才洗脸吃饭。
父亲当年给我的那分幸福,在今天孩子们的眼中也许稀松平常,算不了什么,但与我年龄相近的人才会理解我的感受。在计划经济年代,生产力低下、物资匮乏,大多数农村家庭难以维持温饱,普遍存在着稀多稠少、缺盐少油的生活境况,使得年幼的孩子营养不够、发育不良,以至于我们对任何能够食用的东西都满含热望。回想起来让人还有点难为情,那时我们偷扒生产队的红薯、花生,烧吃豆子,啃嚼高粱秸,生食菜园里的豇豆、茄子,像一群饥饿的狼崽子到处乱窜觅食、祸害庄稼。最为可笑的是,同村的一个小孩居然将棉桃当成了香梨,摘下来就往嘴里咬,结果感到味道不对,赶忙吐出,眼里噙着泪花。
少年不知愁滋味。年幼无知的我不可能会考虑大人的难处,更无从理解父爱背负的艰难。长大懂事后,我慢慢感悟出父母的不易,当时家中十分拮据,没有什么结余,每年父亲赶集上会的次数寥寥无几,偶尔去一回,肯定要盘算很长时日,从家里背点口粮或挑着自留地里的蔬菜到集市上变卖,换回必需的物品。细细想来,集市上,父亲一定是紧紧攥着手心的那点钱,左盘算、右掂量,不敢有丝毫的偏差和额外用度。也许他饥肠辘辘地走过香气扑鼻的饭店、小吃摊儿,深深地咽下沁出的口水,却舍不得为自己买点儿吃喝。
可怜天下父母心。在我成长的历程中,父母对我的疼爱从未打过折扣。上学时,看我伏身读书写字,他们会露出欣慰的微笑;假期里,为了让我温习功课,他们一般不安排我劳动挣工分和干家务;寒夜中,他们会不时地提醒我别学得太晚,悄悄地为我准备温暖的被窝;暑夏里,我坐在过道里看书学习,他们默默地递过一把扇子。他们都是文盲,根本不知道我翻阅的是什么,只要看到我握笔捧书,就以为是在勤学苦读,其实很多时候我看的是小说之类的课外读物,我为此不免心生愧疚。
后来我到外地读高中,为了让我安心学习,父亲时常背上几十斤的粮食,步行十多里,到学校伙房为我送粮缴伙,把饭票和钱交给我后立即往回走,没有在学校吃过一顿饭。一年冬天,天气异常寒冷,连日下雪,道路结冰,家里没有大米了,父亲为了给我送粮缴伙,挑上一担稻子,冒雪去外村打米,在赶往学校的路上滑倒了,半天爬不起来。他躺了一会儿,强撑着爬起,捧出干净的大米给我缴伙,把掺有泥土的米捧进随身带的竹筐,挑回家淘着吃。多年以后,母亲才向我讲述了父亲的这次艰辛,听得我泪沾衣襟。
如今父亲早已离我而去。有一年春节回去,发现那只破旧不堪的竹筐依然悬挂于老屋的一隅。睹物思人,我不禁回想我那充满父爱的童年,想起父亲那满含汗味和烟味的衣袖,想起父亲为全家生计奔忙劳碌的身影。
其实父亲对我没有过高的要求和奢望,只是希望我能健康平安正直地生活,延续他的生命。我也正如父亲期望的那样做人办事,尽管从未有过令他惊喜的成就和壮举。父亲的血液在我的血管里流淌,父亲的基因在我的灵魂中扎根,我把父亲的爱延及到我的子女,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无论做什么事情,对与错、是与非,我都会想一想是否对得起长眠于地下的父亲,是否对得起父亲的教诲和嘱托,因为父亲永远活在我的心中,不敢让他为我不安和留下骂名。我把这作为自己为人处世的信条,也算是对父亲的一种孝敬,牢记在心、付之于行。
清明节扫墓时,我将那只竹筐在父亲的坟前烧化,写下上述文字寄托我对父亲的纪念。